這時,宮門吱呀一聲打開。脫脫神色略有些不自然,說道:“皇上傳你們進去?!?/p>
奇洛狐疑地看了看他,衣服有些松垮,臉頰邊還有處類似拳痕的紅印十分鮮明。她暗中臆想道: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在皇帝這就吃不開了吧!難道小皇帝登基前被他欺負過,所以才把他調到身邊,好天天修理他?這回看他以后還囂張不囂張!
一進寢宮,所有人都驚呆了:小皇帝怎么比被修理的脫脫更慘!發辮都松散開來,搭在肩上,龍袍被撕開個裂口,滾圓的隋珠散落一地,俊美的臉腫了半邊,鼻孔流出一道血痕蜿蜒淌過嘴唇,在他尖尖的下顎匯集成一顆小血珠搖搖欲墜……
“你……你,你反了!竟然敢打皇上?。?!”平安已經忘記自己的傷,又急又氣地指著脫脫喝道。
連奇洛都有點看不下去了:這小子一定是嫌自己命長,打完御史打皇上!而且皇上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過這個土匪出身的家伙!
她忙抽出袖中的手帕給小皇帝擦拭血痕,小皇帝卻瞪著眼吼道:“平安,不得放肆!朕和脫脫大人無事,誰敢亂講禍滅九族!”
所有人都跪下磕頭道:“謹遵皇上口諭!”
“平安,給朕和脫脫大人弄點消腫藥來,別讓太醫院那幫多事的老頭兒知道!”小皇帝站起身吩咐道。平安只得叩頭領命而去。
大明殿的太監宮婢們訓練有素,很快就把零亂的打斗現場收拾干凈。四個執事宮婢上前給皇帝換上新衣,重新編好發辮。
珍英拿過已碾碎的冰放入羊腸內扎好,外套錦布,弄成個冰袋給皇帝消腫。
脫脫若無事之人一般,撿了個繡墩坐下,望著宮婢拾走破碎的玲瓏瓷杯,嘖嘖嘆道:“可惜了一杯好茶,微臣還沒喝夠!”
小皇帝卻一臉高興地說道:“這值什么,愛卿喜歡,我讓洛兒天天煮荷露清茗給你喝!”本來就腫的臉一笑起來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還愛卿呢!奇洛聽得直皺眉頭:他是不是被脫脫打傻了?還是脫脫給他下了迷藥?要知道脫脫可是兩大家族的人,如此貼身跟隨皇帝,豈不是讓伯顏太師能隨時了解皇帝的動向?抑或是他還有別的目的?我真是越來越不了解他了……
脫脫見她皺眉語,用手捂著微紅的腮幫,譏笑道:“看來人家不樂意給我這個侍衛煮茶喝!”
奇洛接過珍英遞來的另一只冰袋,走上近前狠狠的糊在他臉上,咬牙笑道:“哪里,伺候大人奴婢求之不得呢!皇帝都這么給你面子,我這個小宮婢哪敢拂了大人的意!”
小皇帝看著他們斗嘴,露出小白兔般“天真純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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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洛望了望天空,灰蒙蒙的云層讓人透不過氣,悶悶地像胸口壓了塊石頭。剪尾黑燕兒穿梭在如煙的柳枝間??諘绲膶m殿外也無遮蔽,一陣狂風刮得人發飛裙舞。
順姬抬起皓腕攏著紛亂的發絲說道:“看樣子快下雨了,皇上還未散朝,應該著平安給皇上送件氈子斗篷。雖然有紫方羅蓋,可免不了要淋濕朝靴,不如穿上那斗篷防寒又防雨?!?/p>
說罷叫千花找出件青灰色的氈子斗篷包好,喊過平安送到朝殿外等皇上還宮時披著。這種氈子斗篷自蒙古汗國時期就存在了,由毛毳制作,是騎馬時所穿著的毛氈雨衣。
一個女人無論何時都會關心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說明這個女人心中有他。也許皇上想借那夜的羞辱讓順姬死心,雖然表面上她對皇上淡了許多,可不經意間還會流露出對深切的關心。
一聲悶雷滾過天邊,轉眼暴雨傾盆而下。如條條銀絲垂落人間,那銀絲結成細密的蛛網,把天與地都網在其中。霧迷蒙中,緋色宮墻和金燦燦的殿脊多了幾分頹敗糜麗的朦朧。
宮婢們侍立在高大宮殿的飛龍滴水檐下,雨如珠簾般垂下,不時幾點雨珠飛濺到裙擺和手上,帶來一絲絲涼意。
遠遠的羽儀絡繹而歸,卻是比以往更加匆匆。只見細雨中,小皇帝穿著明黃色的繡金龍吐珠袞服,頭戴寶頂金鳳鈸笠,步履匆匆,那雙鴿嘴朝靴早已被水染臟,平安夾著毛氈斗篷跟在身后。
順姬顰眉小聲罵道:“這個死平安,怎么也不給皇上披氈斗?”
當皇帝邁步上殿后,她們才看清:他的龍袍已經全濕透了,水珠順著臉頰滴淌下來。再往上瞧,他的臉色比陰沉沉的天空還嚇人!一雙原本俊秀的美目此刻竟然噴發著勃然怒意。
一個太監拿著手巾上前擦拭,他一把推開小太監,潔白的手巾掉在污水中。宮婢太監們只好跟隨著進了寢宮,濕鞋在潔凈的地面留下兩行足跡。進得殿來他就發瘋一般亂砸東西,誰上來攔阻,他就像只小狼沖誰齜牙。
奇洛嘆了口氣,一定是朝堂之上又被人阻逆圣意了!他正是少年氣盛,本身性格又含著一股傲氣,與那兩個老奸巨猾的權臣周旋如何不吃虧?這次可能受了非常之氣才會如此暴怒。
她轉身出殿,走到殿門外找脫脫詢問。此時他正抱著銀柄帉錔鯊魚鞘的儀刀,倚靠朱紅殿門閑適地望雨景。
如今他是皇帝的怯薛官領宿衛總管,穿戴自然不同:頭戴交角幞頭,勒緋絁繡抹額。身穿紫羅繡瑞馬衤兩襠,紅錦襯袍,錦螣蛇。腰系金帶,足蹬烏靴,挺拔的身姿更顯威武雄健。
奇洛走到他面前,冷冷問道:“皇上今兒怎么了?在里面砸東西呢,身為怯薛你是不是應該去勸勸?由著性兒來,真若鬧大了讓太后知道,全宮的奴才都逃不過責罰!”
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輕佻地笑道:“怕什么,就算皇上拆了大明殿也砸不著你!”
“少費話!我問你,可是那鹽引的事情不妥了?”奇洛顧視左右低聲問道。
他收斂起玩世不恭的笑容,半瞇著眼睛咬牙說道:“有些事碰不得知不得!丫頭,你這么伶俐聰明小心養不大!”
其實她只想試探一下,沒想到竟然一語中的!
“別忘了咱們可是共犯!我有權知道是怎么回事?!边@時寢宮內又傳來一陣響聲,她想了一下說道:“你還是先去勸勸皇上,有事回頭再說?!?/p>
“在這宮里,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他暼了她一眼,邁步走進寢殿。
奇洛撇撇嘴,暗自說道:你以為本姑娘想蹚渾水呀!自從太后給我了金子后一次都沒召見過我,她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心驚膽顫!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只能多了解點朝堂上的動靜了。
他們走進寢宮,一地的狼籍。太監宮婢烏壓壓跪在四周,無人敢抬頭,生怕惹火上身。小皇帝鐵青著一張臉,緊抿雙唇坐在那里。
脫脫揮揮手讓那一地誠惶誠恐的宮婢太監們退了下去,隨手抓起一只官窯燒制的御用青釉鳳首龍柄壺遞到小皇帝面前,說道:“皇上,給您這個,您是皇上想砸什么誰敢攔著!”
小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暴怒,抬起頭望著他。他卻嬉皮笑臉的說:“只要皇上高興,砸個瓷器算什么!這個壺最多也就值一個百姓半年口糧,要不砸這個……丁香紫玉如意,才夠三品文官一年的俸祿,還有這個……緬國進貢的八寶檳榔罐,讓緬國的白象之主明白大元皇帝才看不上他那點貢品呢!”
“你……”小皇帝豁的站起來,怒氣沖沖,雙手緊緊地攥起拳頭,像一只受傷的小獸。
脫脫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說道:“皇上,連避者達(皇上的海東青)都知道,綁著腳絆時不能飛翔?!?/p>
他拉起小皇帝的手,看那緊握的手上有道被劃破的傷痕,從懷中掏出手帕給他纏上。
小皇帝沒有掙扎,眼睛似蒙了層霧水,嘴角揚起一縷凄涼笑:“脫脫,下次再飛放時,朕也要去,好久沒看避者達翱翔藍天的樣子了……”
脫脫剛要開口,皇上突然轉過身去,聲音變得有些異樣:“朕想一個人呆會兒,你們都退下吧?!?/p>
也許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外面煙雨凄迷,室內的光線愈加幽暗,窗欞邊那個少年的身影是那樣悲傷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