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洛知道,那些目光正在放肆地盯著她,是不屑?是鄙視?反正她也習慣了。鎮靜自若的端著托盤一步一步走上丹階,那些繁復的金鋪、丹楹、藻繪、彤壁、琉瓦華麗而張揚,在陽光照耀下金燦燦的刺人眼目。
奇洛一向素顏簡妝,她討厭宮中定例分給普通宮婢的那些宮粉胭脂,色重鉛濃,使用年頭越久越有損于皮膚。在受笞刑后與回回御醫哈桑接觸頗多,她知哈桑亦是皇黨一派,便私下里央求他調制些天然護膚的藥膏來敷面。好在哈桑對中醫漢藥也很熟稔,果真幫她調配了一副方子:叫玉顏霜。
用冰片、白芷、糯米、檀香等十多味美膚養顏的中藥研成細沫,與三斤燒酒同煮透了,淘去殘渣,兌上朱砂、蜂蜜、牛皮熬制的廣明膠攪均裝在玉瓶中即可。抹在臉上確有嫩膚滋潤的效果,比起滿宮鉛白,那種天然去雕飾的美讓人看著舒心。
而今日那張腫得可疑的唇更讓她專寵于后宮的謠言確鑿無余,她亦無可辯,從容越過所有人的目光踏入大明殿寢宮。
由于太后染疾,皇上早晚兩次必赴興圣宮探視,親嘗藥餌服侍左右。余下時間便練弓習字,閑適休息。因政柄把持在兩大家族手中,省臺樞院黨羽遍布,只有在不得不行皇權或兩家意見相左之時才會入宮覲見,美其名曰請皇上“視朝進奏”。
(元代不行大朝會,視朝進奏為小規模朝會,且不定期舉行。只有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等一部分高級官員可參與。此點與其他朝代不同,這也表現了權力過于集中在少數蒙古和色目貴族手中)
他們如此行事只會讓皇上臉色更黑!不過奇洛也感覺到皇帝在逐漸成長,他不像以前那樣易怒,面對兩派的明爭暗斗,甚至對他的輕視怠慢都能漠然視之。他越來越深沉難測,心中再惱恨面上也再無表情,只有細微的小動作才能顯示出他的心情如何。
她端著茶飲進來,卻看到御衣局的提領官已候在殿前,因皇帝大婚將至,御衣局奉旨趕制帝后大婚所穿的龍袞鳳袆,今日已趕制完成特來請皇帝試穿吉服以備修必。
須臾傳見,御衣局提領跪拜請試,皇上只是表情淡然地點點頭。奇洛在一旁安靜看著華美精致的衣飾一件一件加之于皇帝身上(元代冕服儀衛多從唐制,天子冕服也承襲漢人舊制):內為白紗中單、繡龍蔽膝、珠履綾襪。外為青羅袞服和緋羅裙裳,上面繪滿了日月帝星、華蟲虎蜼、藻火粉米、宗彝黼黻等代表帝王威嚴的十二章紋。在腰上裙邊還有玉配玉綬,珩琚瑀璜各種形狀組成的玉佩走起路來鏗鏘作響。
最后,宮人們小心翼翼地為他戴上袞冕,冕旒制以漆紗,青表硃里,匝以云龍,縈以美玉。旒各十二,以珍珠為之。
那道璀璨奪目的珠旒盈盈而動,流光四溢。奇洛看不清珠簾后的表情,卻能感覺那道目光在朝她凝視。她也不吝惜把線視都投在他身上,畢竟觀看真實的古代帝王身著袞冕也算榮幸之至。
他突然用手掀起那道那道珠旒,朗聲問道:“這身袞服朕穿可還合身?”
回應他的自然是一堆淹死人的溢美之詞,聽得奇洛汗毛乍起,一身雞皮疙瘩。這些御衣局的提領官員平日沒有機會面圣,也就等著這個機會才能給皇帝拍馬屁。
她只覺有些倦怠,趁著眾人不注意,悄悄向后退去。還沒等退出幾步,只聽到皇上突然開口道:“咳……嗯,朕有些口渴。”
這一句話讓所有目光都轉向奇洛,御衣局提領忽然看到她的唇,心下明白了這個女子是何人。奇洛只得垂頭斂身,端著茶走上前來。
皇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無意地問道:“朕的袞服如何?”
難道昨夜之事他生氣了?在向我示威?雖近在咫尺,卻感覺遠若天涯……奇洛心中如海水翻涌,口中卻平靜地回道:“無論穿什么,在奴婢心中,您都是皇上!”
也許這句話在旁人耳中是最有藝術的恭維之言,可他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意。皇上是九五至尊,要一言九鼎!更重要的是:對她來講,他——只是皇上!
“更衣!”他的表情未變,可聲音卻陡然冷硬起來。一轉身走向內室,珍珠旒簾玉配綬帶撞擊著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御衣局提領跪在原地愣住了:皇帝怎么如此喜怒無常?以后說話要更加小心了。
奇洛對他施了一禮,轉身對平安說:“茶放在這里,如果皇上召見再去茶室傳我吧。”
她手持托盤走出寢殿,心中卻不平靜。今日禮部也會派侍儀司官員來向皇帝稟明冊后禮儀諸事,所以皇上應該沒空尋她晦氣。
因近日宮中準備皇上大婚,各個部門都很忙碌,更何況太后還在病中,萬事具委托徽政院使和未來皇后的親哥哥唐其士從中協調。因此,唐其士倒也沒空去煩擾瑤卿。想到這里,奇洛忽然很想去見見瑤卿。
奇洛一路穿花拂柳而過,向奎章閣走去。那細長婀娜的柳絲如籠煙般翠綠宜人,一句詞突然躍入腦海:情短柳絲長,人遠天涯近。
奇洛手拂過柳葉,任粗糲的枝條穿過指縫間。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笑,只是她自己不知……這笑竟是含著七分哀傷三分無奈。
以前經常喜歡背誦一些詞藻華美的詩詞,卻只是單純的喜歡,可真有一天體會到這意境時,卻只有一番惆悵涌上心頭。
情短柳絲長……
人遠天涯近……
許許多多的點滴不由得涌上心間,昨夜她未曾入眠,那番話在心中不停重復,無論她怎樣逃,都逃不離那聲音:只予一人……只予一人……
她想,她一定瘋了!怎么可能對一個未成年的小正太有感覺?她不是最討厭宮斗嗎?她不是萬分渴望自由嗎?她不是個薄涼自私之人嗎?更何況皇上就要大婚了,難道他甘心放棄一切……只為她?
手中早已擼下一把柳葉而不自知,卻聽到身后有人喚她的名字:“奇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