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忐忑中一分分度過，約有半柱香時間，皇甫錦緩緩停了筆，“好了，寫完了。”上官玉拿過信紙，仔細看著上頭的一筆一畫，可是每看上一眼，心口就變得更疼一點。

“怎么了？”他問道。

上官玉搖搖頭，將信紙緩緩對折，再對折，放進了袖筒里。“多謝了。”抬頭時，她笑了笑。皇甫錦輕輕別過臉，不再看她。

上官玉站起身來，朝文鐵山說道：“我府里還有些事，就先告辭了！”

皇甫錦一臉訝異地道：“你不再多坐坐？”上官玉看著他臉上的坦率，心口又開始微微作疼，當下含笑道：“不了，還有一堆事情呢。”他垂了眼，道：“那好吧。我過兩日再去你府里找你。”她點點頭，“也好。”

文鐵山送上官玉出府，站在門口的石階上，上官玉朝天空的方向緩緩舒了口氣。文鐵山見狀道：“小姐今日似有心事？”她咬唇不答，卻問：“大人跟錦兒……是怎么結識的？”他沉吟道：“我與錦世兄相識于今年六月，那時我去城東辦差，正為一個疑案傷透了腦筋，碰巧在茶樓遇見了他，然后相互一聊，居然三下五除二就解開了我的疑惑，此后便成了知交。”

“六月……那豈非還不到半年？”

“正是。不過文某相信結交知己要看緣分，而不在時間長短。”

“嗯……”

上官玉含糊地應著，道了聲“告辭”便上了馬車。馬車里，她仰躺在榻上，呆望著車頂，忽然覺得一陣透心的涼意浸透了全身，禁不住將臉埋在枕頭里，曲起雙臂抱緊了身子。

回到府里，天色已近黃昏，上官玉在門口略站了站，抬腳往靈堂走去。

和尚們此刻正在里屋歇息，李伯和墨香拿著紙筆在院中點算著什么，整個靈堂靜悄悄的，于這暮色當中看起來又更為冷清。她跨進門檻，在靈前跪了下來，屋里四處已點上了白蠟，火苗在空氣流動中微微晃動，像是人搖擺不定的心情。

上官玉一動不動地靜默了好半晌，末了才咬了咬牙，俯身拜了幾拜，緩緩站起身。

一個中年和尚在她面前道了句：“阿彌陀佛。”她彎腰還了一禮。和尚道：“貧僧大悲，乃乾元寺方丈大觀之師弟。此番帶領一眾弟子前來超渡上官老施主。”上官玉語帶哀傷地道了聲謝：“有勞大悲師父。”

“小施主不必多禮。令尊在世時與我師兄素來交情匪淺，貧僧也曾與施主有過數面之緣，如今貴府遭此大難，還請施主節哀。”

她垂眼撫著靈案，說道：“多謝大師。但我父親死得不明不白，這哀，只怕是節不了了……”大悲和尚嘆息道：“小施主，生死自有天定，令尊有此一劫，也屬天意，施主何不看開些，就此放下心結，大而化之呢？”

上官玉輕嗤了一聲：“殺父之仇如何能大而化之么？大師如今雖已身歸方外，但從前也在俗世里為人子女，這種情結，莫非大師不能領會？”大悲道：“阿彌陀佛。施主一片孝心固然可嘉，但紅塵之中，各人種下的恩怨情仇，如何理得清？施主本是尊貴之人，何苦糾纏于這些俗世情仇，落得一心悲苦？”

上官玉沉聲嘆息：“人生在世，自有那當做不當做之事，上官玉雖為一介女流，但自小受父親與師父教誨，也略懂得恩義二字為何物。大師今日的苦心勸導，玉心中自感激萬分——”說罷，她深深向大悲施了一禮。

“施主不必多禮。”大悲也嘆息了一聲，“貧僧來前，方丈師兄也曾囑咐過，若是見著小施主，必需代他轉告幾句話。”上官玉恭謹地道：“不知大觀方丈對上官玉有何教誨？”

“方丈師兄說：‘令尊既已遭難，施主應當暫且放下悲痛，以固家聲。施主是富貴之人，逢此亂世，將來必有不尋常之際遇，一切恩怨皆有因果，無論如何，施主定當謹慎行事。老衲與上官老施主深交已久，小施主若有閑暇，亦可上敝寺來散散心。”

上官玉俯身道：“多謝。請大師轉告方丈，就說方丈所言，上官玉已謹記在心。數日之后，待亡父喪事料理完畢，必定親上貴寺聆聽大師教誨。”

“阿彌陀佛……施主還請珍重，貧僧告退。”

大悲走后，她望著案后靈柩，又自怔了怔，方才步出堂外。

才轉到廊下，李伯就迎了上來：“三小姐，這是這個月的花銷，請您過目。”上官玉接過來看了看，俱是些日常所用之物，便道：“李伯，往后這些事情你就自己處理吧，要領銀子跟蘿逸流煙去拿便是。如今管家也走了，你便代替他的職責，替我打理這上官府上下一切瑣事。”

李伯一聽，擺了擺手：“老奴多謝三小姐的厚愛，不過，老奴這把年紀了，打打雜還行，管家是萬萬做不來了。”

“但這偌大的上官府也得人負責打理才是——李伯，你就別推辭了，你是讓我最放心的人。”她誠懇地說道。

李伯一臉難色：“蒙小姐不棄，如此看得起老奴，可老奴拖著這副病體，也不知哪日就去了，因而實在難以勝任。如今府中奴仆極少，許多院子都已經荒廢，恕老奴斗膽，老奴覺得小姐還需另請一名年輕能干的人來掌管才是……”

上官玉垂眼尋思了一陣，心覺他所言極是，便點頭道：“既如此，此事便日后再議。在未定下管家人選之前，目前府里的帳目花銷，你且仍跟蘿逸核對就好。”

“老奴遵命。”

回到房里，蘿逸已備好了晚膳。上官玉隨口問道：“流煙呢？”蘿逸事掩嘴輕笑：“那丫頭被小姐罰了守靈兩日，此刻剛回屋呢！”上官玉停了箸，“是么？——行了，喚她明日不必去了。”

“是。回頭奴婢再去告訴她。”蘿逸說著，從袖筒里掏出一本帳簿來，“范大哥方才來過了，他把這個月飛鳳樓的帳目送了來，呈給小姐過目。”

她頭也沒抬地道：“進帳如何？盈利多少？念念。”“進帳總共八萬六千三百一十兩，盈利三萬四千八百二十三兩。”

上官玉頓了頓，抬頭道：“這么少？——比起上個月，竟是又少了三萬兩！”

蘿逸道：“范大哥說，這些日子竟是再也及不上從前那般興旺了，一個月能有兩三日滿座就已不錯。”上官玉不由放下牙箸，皺緊了眉：“別家的客棧茶樓生意如何？”“也是一落千丈。自從周軍開始兵敗，難民開始流亡起，各處生意就已每況愈下，奴婢出去買雜物的時候，街上竟是連商販都不見幾個了，到處都是乞丐，成群結隊地，見人就行乞。”

上官玉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咱們一共還有多少銀子？”“唔……加上這一筆，應該還有兩百八十萬兩左右。以前賺下來的銀子小姐并沒花多少，是以還余下這許多。但近來府里所有開銷都從這里支出，每個月怎么也得兩三千兩。加上茶樓生意日漸不好，只怕往后日子得緊著些才是了。”

“范頤還說什么沒有？”

“范大哥還說，木婉已經放走了，估計這幾日便會入宮。他還問，小姐進宮見雪妃情形如何……”

上官玉臉色黯了黯，把碗往面前一推，站了起來。

“杏兒在哪里？”

“在房里呢！今日似有些作嘔，連晚膳也沒吃。”

她拂了拂衣袖，一揮手道：“走吧，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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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兒的房間就在流煙房間過去的第三間，此刻天色尚早，屋里卻已熄了燈。

上官玉在門口站了站，收回了推門的手，“想必睡下了。”欲回頭時，屋里又傳出些極輕微的動靜，她聽了聽，揚聲道：“杏兒，睡了嗎？”里頭并沒人答話，更是連之前的聲響都已靜了。

蘿逸狐疑地推了推門，門是虛掩著的。但屋里很黑，兩人在門口略站了站，復又把門關上。“這個杏兒，怎么睡覺連門也不關？”蘿逸輕聲說了句。

“小姐？您怎么在這兒？”

這時，杏兒的聲音忽然在廊下響起，上官玉怔怔地看看她，又看看屋里，“你還沒睡呀？”杏兒道：“奴婢剛剛去廚屋喝了些湯水。不知小姐過來，奴婢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