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溪山高隱圖

第一章覬覦寶圖

在省城西南流芳巷東首有座花園，園門南向，門額上書黑底金字：“督軍府”。門內有廣玉蘭、銀杏、金桂等花木掩映下的三間敞廳，廳名“邦聲堂”。踏進廳堂，迎面可見墻上－幅《高祖步輦圖》，畫中的漢高祖劉邦秀目含威略顯狡黠，一付傲視群雄的神態。畫兩邊掛有督軍手書條幅：

帝堯后裔皆鳳雛麟子

高祖遣風常補天柱地

督軍劉英才久久佇立堂中，手撫白凈臉龐，凝視高祖畫像。在他身后畢恭畢敬地站著副官何其通。此人原被派往芷江縣曲治平手下當了幾年捕頭，因未有建樹，被撤回督軍府。

據考證，劉氏家族始祖為堯帝，歷史上曾有六十余人稱帝，劉姓名人更是數不勝數。劉督軍常以姓劉為榮，更對漢高祖劉邦情有獨鐘。每遇大事，他必祈求先祖保佑，之后必定自覺豪氣萬丈，信心倍增。

良久，劉英才轉身對何其通說：

“聽說龍柏山莊有幅寶畫《溪山高隱圖》頗為神奇？”

何其通說：“正是，卑職親眼所見。畫中人物飄逸似仙、躍躍欲試，芷江文人有目共睹。”

“還有一件寶物《雙羊尊》？”

“卑職并未見過。不過聽說莊主谷柏年已將山莊所藏寶物捐贈給政府，曲治平正在籌建博物館呢！”

劉英才詫異地說：“竟有此事？谷柏年那老家伙舍得？”

“依卑職所見，此事不會有假，谷莊主向來一言九鼎，卑職對他甚是佩服。”

劉英才默思良久。“谷柏年果然城府極深，此計－舉數得，出乎常人所料。”

何其通不解：“卑職愚蠢，百思不得其解，世上竟有此等心思古怪之人？山莊數百年傳承之珍寶，那一件不是價值連城？谷柏年拱手讓人，是否吃錯了藥？”

“蠢貨！這個把我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老家伙會腦子有病？山莊盜案把我們騙得云里霧里，煮熟的鴨子都眼巴巴地飛走了！”

何其通說：“是，卑職愚蠢，請督軍明示。”

“經山莊盜案后，山莊藏寶露了底，一切秘密亦大白于天下。俗話說‘樹大招風’，山莊從此便不得安寧了，此其一。依谷柏年秉性，祖傳之物必不肯出讓，而自保又力量單薄，且世事多變，誰能保證不會再生不測？此為防不勝防；第三，谷氏書畫事業雖然如日中天，但把難以自保的珍寶傳給子孫，實為禍害。倒不如捐贈國家，由政府承擔保護文物之職，既避禍于當前，又免災于長遠，且可在芷江縣史濃墨重彩，留名千古。谷柏年此舉實為于公于私兩利的高招，不得不讓人欽佩。”劉英才又說：“谷柏年不動聲色的捐贈之舉已見奇效，前些日子淺野將軍特地關照本督軍務必把山莊珍寶弄到手，倘若寶物仍在山莊，那谷柏年的麻煩就上了身。如今他便可置身事外了。”

何其通說：“寶物已屬政府所有，督軍豈不是更難弄到手？”

劉英才說：“事在人為。我想曲治平不敢不給本督軍面子。”

何其通說：“卑職這就動身去芷江。”

劉英才說：“且慢，先給本督軍辦件事。你去‘月仙戲班’找班主杜月仙。本督軍要接杜小蘭進府。”

何其通說：“卑職明白了，督軍要娶她當八姨太。”

“暫時不宜聲張，須待生米煮成熟飯后方能讓老七知道。”劉英才低聲囑咐－會。“此事如能辦好，就算將功折罪，如再辦砸了，定不輕饒。記住！絕不能透露半點風聲。”

何其通點頭稱是。

從門外走進－個儀態萬方的女子，正是七姨太梅香。“是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

何其通忙退后兩步，肅立－旁。

劉英才呵呵－笑：“沒什么大事，還不是讓他機靈點，不要讓人看出破綻。”

梅香不屑地說：“還算什么風雅將軍，盡干些出老千之類的騙人勾當。”

劉英才哈哈大笑。“說得－點不錯，就連你這位千金小姐不也被我騙來了嗎？”

梅香恨聲說：“虧你說得出口，不得好死！”

何其通趁勢往外走，急急忙忙跑到城西“月仙戲班”。見到杜月仙后，何其通也不拐彎抹角，三言兩語就說明了來意。

杜月仙風姿綽約，臉上擦了厚厚的脂粉，看樣子才從戲臺上下來。何其通涎著臉大口吸著脂粉濃香。

杜月仙斜睨何其通，不緊不慢說：“按理說我不該駁了劉督軍的面子，劉督軍是省城響當當的人物，又常來給我們戲班捧場，我們巴結都來不及。劉督軍能看上我家小蘭，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氣，哪會推三阻四呢？偏巧小妹的脾氣古怪得很，這等婚姻大事只怕本姑娘作不得主。”

何其通陪著笑臉說：“小蘭姑娘國色天香,說唱俱佳,且琴棋詩畫樣樣精通,實在是人見人愛！劉督軍文武雙全、風流倜儻又體貼可人,與小蘭姑娘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想必小蘭姑娘定是歡喜不盡呢！”

杜月仙說：“小妹是臺柱子,少了她月仙戲班老老少少都要喝西北風了。小妹是個明白事理的孩子，她是決不會甩手而去的。”

何其通說：“這有何難，劉督軍的聘禮包你戲班吃一輩子。”

杜月仙嘆了口氣說：“小妹沒這個福氣啊，她－向心高氣傲，怎肯當人家小妾？”

何其通嘻嘻地笑。“這就更不成問題了，只要小蘭姑娘點頭，何某包她當上正宮娘娘。”

杜月仙斜了他一眼：“何副官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你當本姑娘不知道劉督軍大小老婆六、七個，更別說他在外面沾花惹草。”

何其通收起笑容說：“杜班主有所不知，劉督軍鐵定是個情種，對心愛的女子夜夜專寵、絕不旁顧。眼下劉督軍就專寵一個七姨太，前面幾個都被打發走啦。倘若小蘭姑娘進了府，七姨太也得讓位，杜班主大可放心。”

杜月仙笑著說：“誰不知道督軍府里有個‘尼姑庵’，現巳有了六個‘尼姑’，保不準以后還會有十個二十個呢！”

何其通也跟著笑：“想當初這些太太姨太太們也跟你一樣想法，誰肯當‘小’啊？可是只要劉督軍看中的女人，哪－個能脫得了身的？誰都不敢敬酒不吃吃罰酒！”

杜月仙說：“本姑娘也擔心小妹不識時務，拂了劉督軍的好意。只可惜小妹尚年幼，對男女之事－點都不上心，稍有空閑就吟詩啊畫畫啊，把婚嫁之事反倒看得隨意。”

何其通擊掌大笑：“太好啦！小蘭姑娘跟督軍真是趣味相投、天生－對。劉督軍也是舞文弄墨，詩不離口畫不離手，要不然怎會有‘風雅將軍’美譽呢！”

杜月仙仿佛不經意地說：“前些天小妹不知從哪里聽說芷江有張什么畫，是世間少有的寶貝，畫中人會說話走路呢！小妹象著了魔似的天天吵著要去看畫。”

何其通說：“小蘭姑娘說的是龍柏山莊那幅《溪山高隱圖》吧，小蘭姑娘真有眼力。要是在以前，何某還不敢說大話，現在就不同了，－切都包在何某身上，早晚要把那寶貝送到小蘭姑娘手上。”

杜月仙掩口而笑。“那就好。只要遂了小妹的心愿，諸事就好辦了。”

從月仙戲班出來，何其通興沖沖地直奔督軍府邦聲堂。劉英才正在東廂房打盹。

何其通進門就喊：“報告督軍，大事已有眉目了。”

何其通眉飛色舞地把杜月仙的話－字不漏地說了一遍。“小蘭姑娘也看中了那幅寶圖。只是要取到那畫還得費點周折。”

劉英才瞪眼說：“這有何難？你到芷江走一趟，讓曲治平送來。”

何其通說：“此事急不得。那幅畫在龍柏山莊是鎮莊之寶，如今成了芷江博物館的國家文物，眾目睽睽之下是輕易動不得的。”

劉英才皺著眉頭說：“依你之見呢？”

何其通說：“只能智取不可強求。”

劉英才思忖良久說：“此話有理。反正也不在乎－時半刻，且待我們從長計議。”

第二章山莊閑趣

“月仙戲班”在省城紅遍半邊天，除了唱功確有獨到之處，更因班主姐妹倆均是絕色女子，尤其妹妹杜小蘭閉月羞花、才藝雙馨，且又潔身自愛，賣藝不賣身，在梨園口碑甚佳。

半個月前，劉英才前呼后擁到月仙戲班看戲，臨走時撂下一句話，要接小蘭姑娘進府享清福。杜月仙心里明白，劉督軍不懷好意。

“督軍府是個火坑，誰家姑娘愿往里面跳？”

小蘭說：“姐別怕，小妹寧死也不會答應，他能把我怎樣？”

月仙說：“我知道小妹不是貪圖虛榮的人，不過劉督軍有權有勢又是個大流氓頭子，絕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得想個辦法才是。”

小蘭說：“聽說前些日子芷江的龍柏山莊出了盜案，案子是破了，可山莊的秘密也大白于天下，不少人在動他們的心思呢？”

月仙說：“我也聽說了，山莊百年來積聚的珍寶真不少，誰看了都眼饞。不過聽說他們已把那些稀世珍寶都捐給國家，也是個避禍的意思。只是山莊的事與我們戲班何干？”

小蘭說：“寶物成了政府的財產，要動心思恐怕也難。我聽說有張寶畫叫《溪山高隱圖》，畫里的人會動呢！”

月仙頓悟。“還是小妹聰明，要讓他們知難而退。”

何其通前來提親時，杜月仙就用小妹的話把他打發走了。

月仙說：“姓何的大話連篇，說什么包在他身上，我倒要看看他的本事，莫非再想來一個山莊盜案？”

小蘭說：“也不可小覷了他們，這種人什么事干不出來？”

月仙說：“那你說該怎么辦？”

小蘭說：“我想到芷江走一趟，向金夫人請教畫技，順便看那幅畫到底有什么神奇之處。”

月仙說：“也好。戲班已忙了－陣，趁勢休息幾天吧。我陪你一起去，芷江的幾個朋友靠得住。多日不見也怪想的，正好敘敘舊，說不定日后有個照應。”

小蘭笑著說：“姐是想先哥哥了吧！”

月仙臉色緋紅。“呸！我才不想呢。要不你一個人去吧。”

小蘭嘻嘻地笑。“姐舍得錯過機會？”

龍柏山莊蘭馨堂。金馨兒、谷新元、王小珂和莫耀先等人圍立書桌，聚精會神地觀看谷柏年揮毫作畫。

谷柏年用的是約莫六寸長、產于宣州的紫毫筆，筆桿用黃漆，桿身雕刻卷云圖案，兩端飾以回文泥金環帶，園頂雕有六瓣旋花。據谷柏年的父親說，此筆乃清朝咸豐年間所制，筆鋒有彈性，能凸現筆力；筆尖如錐，鉤捺暢便，吐墨均勻，書寫流利，谷柏年異常珍愛。此刻他正在畫一幅王維《田園樂》詩意圖。

只見他肘腕懸空、凝神屏氣，潑墨揮灑。畫山石時，以淡墨偏鋒鉤出外廓，再以濕筆暈染，濃墨點苔；畫樹木則以中鋒勾勒不同形式枝干，再加以點綴，畫出基本姿態；畫水時則不畫水紋，卻留下大片空白與天際相呼應，使畫面布局得當毫無擁塞之感。最后，谷柏年綜觀全畫，又在數處點色，直到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才將筆放下，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呈現在面前的《田園樂》畫讓眾人感到有一股恬適悠閑的田園氣息撲面而來：溪水渡頭邊風浪急起，采菱女子神色淡定、泰然自若地忙碌；落日余輝中，持仗老者不慌不忙，悠悠地穿林而過；杏林邊的漁父穩坐垂釣，神色從容悠然自得；桃花叢中散落星星點點數處人家，炊煙裊裊似在召喚歸去。

王小珂笑盈盈說：“好一處清平世界桃花源幽境！”

莫耀先擊掌稱贊：“王維之詩，詩中有畫、詩中有情本是一絕，此畫生發詩意，意境開闊，情隨意顯，令人羨煞田園之樂！”

金馨兒含情脈脈地凝視谷柏年：“畫中之境勝山莊許多，何日可隨君赴此桃花源？”

谷柏年柔聲說：“此事深思熟慮已久，龍柏山莊原本是先祖為谷氏家族覓得的桃花源佳境，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遠離塵囂、與世無爭。兩百余年來，谷氏子孫蒙先祖蔭庇安度至今。世上哪有比芷江書畫之鄉更幽雅，比龍柏山莊更脫俗之處？然時局不堪，今非昔比，普天下巳難覓凈土，芷江安定祥和、神人共悅之安土樂業將難以為繼。為今之計唯有韜光養晦、未雨綢繆，以求有備無患，山莊自保了！”

莫耀先大聲說：“老莊主何須憂心如此？芷江乃風雅之地，邪不壓正；芷江人皆風雅之士，心貫日月。古詩云，‘同仇敵愾士心齊，呼市俄聞十萬師。’依莫某之見，只要大家風雨同舟，山莊依然是－方凈土。”

“先哥哥金玉良言，小妹佩服。”

忽然，堂前有嬌聲傳來，眾人抬眼望去，卻見－個十七八歲婷婷玉立、星眸皓齒的女子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在她身邊的女子約有二十三四歲，杏臉桃腮秀色可餐。

王小珂和金馨兒幾乎同時驚呼：“月仙姐妹！”倆人疾步迎上前去。

莫耀先驚訝地盯著杜月仙張口結舌：“月兒，你怎么會來？”

杜月仙掩口而笑：“芷江四大畫館來了三家，今日蘭兒的拜師酒是非辦不可們了。”

谷柏年忙請她們就座，杜小蘭卻上前看畫。

“久聞老莊主大名，今日能親見大作，千載難逢也。”杜小蘭端詳片刻，露出羨慕之意。“此畫筆法純熟運用自如，清潤渾厚無一絲煙火氣，比王維詩意更深一層，不愧為大師手筆。”

谷柏年連連搖手。“不值一提，愧煞老朽了。”

王小珂在杜小蘭腋下抓了一下，杜小蘭忍不住笑起來。

王小珂笑著說：“誰象你一來就亂拍馬屁，肯定不懷好意。老實招來，不速之客所為何來？”

杜小蘭嫣然一笑：“方才姐姐巳經說過，小妹是為拜師而來。”

王小珂佯哂：“拜什么師？山莊早巳閉關不收弟子。”

莫耀先說：“莫某就是山莊關門弟子，小蘭妹妹來遲了。”

杜小蘭笑咪咪說：“這有何妨，能者為師嘛。孔老夫子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小妹就拜在座各位為師！”

邊說邊對眾人拱手作揖，慌得金馨兒、王小珂等躲閃不及。眾人笑成－團。

王小珂挺喜歡月仙姐妹，瞅個空子拉著她倆一起到園子里玩。三個活潑可愛的女子湊在一起分外開心，尤其月仙姐妹見到山莊的亭臺樓閣、假山溪流，一切都覺得新鮮，杜小蘭還特地追問山莊盜案的許多細節。王小珂講起有的人領回參展作品時的狼狽情景，依然那么有聲有色，令月仙姐妹倆格格地笑個不停。

杜小蘭笑得直喘氣。“沒想到官兵捉強盜、強盜是官兵的故事也會在芷江發生。”

三個女子有說笑，說到最后，免不了又是女人們在－起閑得無聊時總要談起的話題。

杜月仙羨慕地說：“阿珂妹妹好福氣，少莊主才貌雙全，打著燈籠也難找。”

王小珂充滿幸福的神情。“他待我真是好得沒什么好挑剔的。月仙姐有意中人嗎？”

杜月仙幽幽地說：“我心中有他、他心中未必有我。”

王小珂轉臉用眼睛詢問杜小蘭。

杜小蘭說：“有－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從小就在－起玩耍，哥哥妹妹地十分親熱。后來長大了，卻因為各家的生計先后分開。女孩戀著男孩，男孩卻思戀另一個女孩，偏巧另－個女孩杳無音訊。事情就這么耗著，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

王小珂說：“這倒是個曲折的故事，找不到另－個女孩，男孩就不會死心，也就無心旁顧，那么月仙姐就成了－廂情愿的單相思，是不是？”

杜小蘭說：“正是。所以月兒姐即使近在咫尺也只好干著急。”

王小珂奇怪：“近在咫尺？是誰？”

“就是那個先哥哥莫耀先嘛！”

王小珂恍然大悟：“原來是他。想不到他平時挺灑脫的，竟然是個情種！難怪至今尚未聽說他有女朋友。”

杜小蘭說：“依我看先哥哥心中并非沒有月兒姐的位置，只是放不下那個香兒姐。”

王小珂說：“這就有點難辦，若不知香兒姐消息，他的心結就解不開，要不然我和阿元可以從中撮合。”

杜月仙無奈說：“順其自然吧，強扭的瓜不甜。”

王小珂問：“蘭兒妹妹呢？省城有名的花旦，追的人不會少。”

杜小蘭有些得意。“我倒是中意一個人，只是還沒捅破窗戶紙。”

王小珂含笑說：“那個人長得怎樣？－定挺神氣吧，要不怎能入我蘭兒法眼？”

杜小蘭羞澀地點點頭。

王小珂說：“兩位可要抓緊啊，一不小心讓人溜走了那就追悔莫及啦！”

月仙姐妹羞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