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疑惑的歪了歪小腦袋,道:“為何端午不能出門?”
艄公搖搖頭,反問道:“小姑娘,你知道蛇最怕什么?”
四海點點頭,道:“雄黃。”眼睛猛的一亮,“那姑娘……是蛇妖?”
艄公道:“是啊,蛇妖。蛇到了端午本就狂燥,那日書生帶著那姑娘為這還在肚子里的孩子挑選將來作衣服的布料,恰巧一小販不慎打翻的一罐雄黃酒盡數潑在了那姑娘身上,那姑娘身懷六甲,再加上時至端午妖力甚微,竟當街現出原形來,只見一條身長七八尺的青色大蟒蛇在地上掙扎蠕動,嚇得一街百姓四處逃竄。書生見自己平日里嬌俏可人的妻子眨眼間變做丑陋的蛇怪,駭得面如土色,整個人仿佛置噩夢之中。又見那妖蛇掙扎匍匐著向自己游來,當即大叫一聲:‘妖怪,別過來!’那妖蛇聞言竟真的停止游動,在原地呆怔不動。”
四海眼神更疑惑了,道:“她為何不動,不趁機逃走?那書生會使定身法,把她定住了?”
艄公搖頭,道:“不是,那蛇雖是魔物,但她卻是真心與那書生相戀,如今聽聞書生這話,豈不傷心?”
四海還是不懂,道:“為何傷心?難道書生說錯了話,那姑娘竟不是妖怪么?”
艄公仍是搖頭,道:“也不是,你年紀還小,不懂。等你大了自會明白。”
四海撇了撇嘴,心里不服氣,卻也不再做聲。
艄公繼續道:“那些個膽子大些的百姓,見妖蛇不再動彈,就都一擁而上,將那蛇拿下了。關在籠子里,等晚上用火刑燒死它。”
四海禁不住“哎喲”一聲,怪叫道:“可不得了了,那書生不來救么?”
艄公苦笑道:“對方是妖,如何救得?”
四海瞪眼道:“如何救不得?難道他想眼看著那姑娘被燒死?自己的孩子也被燒死?”
艄公沉默了半晌,搖頭道:“妖就是妖,就算救了回來,也還是妖怪。”
四海“切”了一聲,道:“那后來呢?”
艄公道:“后來,百姓戰戰兢兢的架起了火架,要燒死那蛇怪,并決定由那書生動手點火,以此洗脫他迎娶妖孽的罪孽。”
四海聽到這里,惡狠狠的“呸”了一聲。
艄公道:“那書生別無他法,只得照做。那時被綁在木架上的蛇妖已變回姑娘的模樣。她見書生拿著火把走近,慘然一笑,道:‘你真要燒死我?’那書生反問,道:‘你……果真是妖怪?’蛇妖不語,頭低了下去。書生道:‘若你真是妖怪,那……我便容你不得。’蛇妖低低的笑了起來,道:‘你不是說喜歡我么?這就是你的喜歡?’書生手一抖,臉色白的可怕,唇也抿的緊緊的。蛇妖又輕聲道:‘我們的孩子……你也不要了?’書生聲音顫抖,道:‘我們的……孩子?’蛇妖抬起頭,道:‘這樣吧,你可以殺了我,但我們的孩子……你要保他周全……’書生道:‘我們的孩子……’蛇妖望著他,笑顏如花道:‘記住,要保我們的孩子周全……’蛇妖說完突然發力掙脫了縛著她的繩索,尖利的指甲一下子撕開了自己的肚子,一個血淋淋的孩子就這么被她提了出來,擲給那書生。”
四海瞪圓了眼睛,想象著當時的場景,臉上的神情有點恐懼,問:“后來呢?”
艄公道:“后來,那蛇妖就死了,書生趁亂帶走了孩子,從此沒了消息。”
四海小臉有點黯然,道:“死了?”
艄公想了想,道:“大概是死了吧。”
“恩?”
艄公笑道:“書生抱著妖怪生的孩子,百姓豈能放他走脫?當時,蛇妖拼著最后一絲妖力引來大火,掩護書生逃走,火光肆虐,蛇妖已毫無自保能力,焉能不死在烈火之中?”
四海“哼”了一聲,道:“那書生真沒良心。”
艄公笑望著她氣哼哼的小臉,搖頭道:“他若真沒良心,怎會帶走那孩子?”
四海不已為然,道:“他若有良心,怎的不去救那孩子的母親?”
艄公搖搖頭,長嘆一聲,不再與她爭辯。
不多時,船已靠岸。但見岸上著煙籠霧,蒙蒙落絮。
猶寒落雨慕春天,小小桃花三兩處,得人憐。
四海拿出行李中的一把紙傘,撐開來,上面幾個清秀的字:斜風細雨不須歸。
字跡在雨中顯得有點朦朧不清,不大真實。
向船家道了謝,四海背好行囊跳下扁舟。
西湖景致極美,乍寒涼風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春暮。
紅欲斷,杏開素面,一任杏花作雪飛,*滿江南。
四海甩著手一路向前,輕轉著手中紙傘,雨水像箭一樣直射出去。
杭州的市集本是極熱鬧的,但一遇到這陰雨天氣,也少不了冷清。
踩著青石板路一路向前,待走到一家賣字畫的店面時,略猶豫了一下,才踏了進去,張了張口道:“請問……”
掌柜的是一個病骨支離的老叟,一面聲嘶力竭的咳嗽,一面用袖口撣著架上擱了一層的卷軸。聽到叫聲回過頭來,看了看四海的小臉,道:“你是……四海?”
四海點了點頭,那老叟看著四海,用衣袖拭了下眼角,將四海拉進了屋內,道:“你長得與你娘當年……來了就好,進來吧。”
四海收了傘跟老叟進屋,來回打量著店內,只見一面墻壁放著畫架,其余的墻面上都掛著繪好的畫作,畫上畫著梅蘭竹菊,遠山近水,小橋蘭亭等等,有的筆法渾厚氣勢恢弘,有的清新淡雅飄逸出塵,有的歡快喜慶顏色鮮麗,有的凄清慘淡道不盡的惆悵,皆是極佳的畫作。但若相比如“畫仙”之流,卻仍是差了相當大的距離。
老叟將四海安置在屋內坐下,然后進內室端了茶果點心出來,坐在一旁看著四海吃。
四海吃了茶點,向那老叟道:“我……我收到了信……”
老叟點點頭,道:“信是我寫的,我問你,你可愿學畫?”
四海怔了怔,當時在舟上信口胡說,沒想到這人還真是想收自己為徒,道:“我,我……”
老叟拍拍她的肩道:“我明白了,你也莫怕,我與你爹爹是平生至交,定會安排你妥當……”說著不停的咳嗽起來。
四海見他咳的難受,忍不住幫他輕拍著。
老叟拍拍她的手,喘息道:“好孩子。”
門外輕雨,一路涼風相送。
伴著輕輕的扣門聲,四海回過頭,然后一愣。
老叟顫巍巍的從椅上站起,道:“陌……蘇公子,你來了?”
來人撣了撣白衫上的水珠,抬頭看了老叟一眼,默默點頭。
雖是全身俱濕,但仍是滿身的風華,占斷孤高,壓盡群芳。
來人不是那個天山“畫仙”,還能有誰?
老叟點點頭,請他入座,向四海道:“你先到里面歇著,我與蘇公子有話說。”
四海這才收回自己的視線,聽話的去了。
待四海走進內室,老叟又是一陣咳嗽,陌玉只靜靜的看著,不發一言。
老叟咳了一陣,喘道:“陌兒,我先時與你所說之事……”
陌玉別開眼睛,淡然道:“我為何要收她為徒?”
老叟突然握住陌玉的手,神情激動,顫聲道:“……那孩子的娘親,曾與我有救命之恩……我……”
陌玉皺了皺眉,將手從老叟手中抽出,道:“她與你有恩,與我何干?”
老叟頹然垂下手,喃喃道:“是,是……與你無關,你……你仍在記恨我當年為妖女所惑,拋下你們母子……”
陌玉淡然一笑,道:“怎么會?你不是說了么,那蛇精與爹爹你一清二白。”
老叟道:“是,黃姑娘那天仙一樣的人物,又怎會瞧的上我?我……你看我現在這副模樣……我……”
陌玉瞧著那老叟,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
老叟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淡淡,心下知他心意已決,無從更改,只得嘆了口氣,道:“罷了,你既不答應,我也不勉強你,我……我再想辦法。”
陌玉便不再說話,站起身向外走去,老叟慌忙道:“不吃過飯再走?”
陌玉淡淡的應了聲“不了”,就要跨出門外。
老叟隨手抓起四海放在門邊的傘,塞進他手里,道:“外面下雨,帶把傘吧。”
陌玉撐開傘,是一般市井上賣的普通紙傘,上面繪著遠山近水,旁邊卻寫著幾個稍嫌青澀的字:斜風細雨不須歸。
陌玉淡淡道:“這傘是那孩子的么?”
老叟忙道:“是,是,是她方才留下的。”
陌玉回過頭,打量著那老叟。
老叟不敢再言語,默默將頭扭向一邊。
陌玉微微一笑,打著傘跨出門去。只留下一句話,道:
“先讓她留在這里,等你果真時日無多,我自會來接。”
門外,細雨依舊綿綿,深街小巷,柴門緊閉,聽盡空檐雨。
戀樹濕花飛不起,更跌落,杏花如雪。
四海在老叟專賣字畫的店里住了下來。每日里幫老叟打點生意。這樣平靜的生活了四年。期間,老叟的身體越來越差,幾乎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店里的生意也很差,沒有人買字畫,也沒有人拿繪好的畫來賣,后來四海干脆關了店門,兩人僅僅靠著四海擺攤和賣燒餅的錢度日。
又是一年春來早。
杭州城內,飛絮漫天,飄逸若雪。
今日生意亦是慘淡,且才剛賣了十多個餅,天上竟又淅淅瀝瀝的飄起雨絲來,四海無篷遮雨,只得低咒一聲,開始收拾東西回去。
走到半路,想起干爹身體不好,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拐到肉鋪割了薄薄一溜豬肉,用麻繩拴著提了往回走,剛一扭頭,迎面卻撞上了一堵肉墻,撲鼻一股幽蘭香味。
四海“哎喲”一聲抬起頭來,怒道:“你走路不長眼?”
但見來人靜靜的看著她,白衣單薄,沾濕的發溫順的俯在白皙的額頭。
她愣了愣:“畫……蘇公子?”
陌玉點了點頭,道:“你是四海?”
四海笑著點頭。
陌玉又道:“你與我走罷,我帶你回天山。”
四海歪了歪頭:“咦?”
陌玉摸了摸她的發梢,解釋道:“你干爹病故了,已將你托付與我。”
涼風不解溫柔意,
天上人間一樣寒。
四海大笑了起來,笑的很瘋,道:“我說蘇公子,開玩笑也是有個限度的,我早上出門時干爹還好好的,怎地突然就病故?”
陌玉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笑。
四海又笑了一陣,笑出了眼淚,笑得手里的肉掉在了地上都忘了撿,見陌玉面無表情的看著,她突然收住了笑,一言不發的扭頭就跑。
時至清明,杭州西湖畔邊,又添了一座新墳。
白色的紙花在細雨中飄了沒多久,就落在了地上的水洼里,長幡打濕一片。
四海素縞裹身,跪在墳前,望著墳頭眼神空洞。
細雨依舊在飄。
陌玉站在一邊,為她撐著傘,一言不發。
四海跪了一天一夜。
陌玉站了一天一夜。
待到第二天,陌玉開口道:“你干爹后事已了,起來吧,隨我回天山。”
四海過了半晌,目光古怪的回頭看了他一眼后,慢吞吞的站起來。由于跪了太久,腳下一個趔趄,陌玉趕緊上前扶住。
四海低著頭,奇怪的輕笑出聲。
陌玉低頭看了她一眼。
四海抬頭看著他,笑道:“你知道么?我小時候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命中帶煞,會克死很多人。”
陌玉皺了皺眉,沒說話。
四海又笑道:“那人算的可真準,爹爹說我娘生我時難產死了,你看,我剛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娘,后來我爹也死了,我爹死的時候出現了個女人,她說她才是我娘,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現在,連干爹也死了……”
她說著抬起頭,看著陌玉,呵呵笑道:“師父……你說你要做我師父,師父,你怕不怕?說不定哪一天,你也被我克死了。”
陌玉嘆了口氣,將她從地上攙起:“走罷。”
離開杭州的時候,雨勢漸大,陌玉撐著天青色的竹傘,將身后背著小包裹的四海牽上船。
四海身著一身火紅的衫子,異常耀眼,但手肘處卻一連打了好幾個補丁。
陌玉怔了怔,隨即道:“待上了岸,給你做幾套新衣服。”
四海低低“哦”了一聲,就不再言語,默默的縮在船內一角抱住膝蓋。
水面霧氣厚重,混著雨水,天地變得蒼茫一片。
一葉歸舟,去去歸休。
西湖鏡平,聽風聽雨過清明。
陌玉見四海懨懨的,也就不再開口,只扭頭望著船外。
船仍未行出西湖。
“師父……”四海怯怯的聲音響起。
陌玉扭過頭去,見四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望著自己,便問:“怎么了?”
四海道:“四年前我來杭州時,一個船家說這西湖邊上曾經住著妖怪,還愛上了一個書生。師父,是真的么?”
陌玉望著湖面,淡淡的“恩”了一聲。
四海忙又問:“我聽那船家說,那姑娘長得好象畫兒里的神仙,是真的么?”
陌玉皺了皺眉,“哦”了一聲。
四海還不死心,上前搖著他的手臂道:“那師父,師父你見過那位美人么?”
陌玉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也不知是因四海突然的靠近,還是因為她對妖怪冠以“美人”的稱呼,沉聲道:“見過。”
四海猶未發覺對方的不快,驚喜道:“真的么?她真那么好看?師父你認識她嗎?跟她說過話么?”
陌玉臉色一沉,道:“人與畜牲豈有話說?妖孽既是妖孽,就算長得再好看,也難掩其丑惡本性!”
四海撇撇嘴:“沒說過話就沒說過話唄,兇什么啊?”嘟囔著爬回角落坐好。
船出了西湖后進入大江,又走了約莫兩日水路方才靠岸,上了岸改乘馬車。
馬車顛簸,不比船上舒適,四海自上了車就吃不進東西,還吐了兩次。陌玉在車內墊了厚厚的棉被,將震動盡量減到最小。
坐了一日一夜的馬車,第二日上午,方才到達了天山腳下。
天山高逾百丈,殘雪尚存。陌玉的住處便是處在這山頂之上的一棟云霧繚繞中的飛閣。
閣前一片空地,青草如茵,再遠一點的地方長著幾處桃花,低低的壓在澄清的水面。
陌玉將四海領進閣內,快速收拾了一間房,讓她先睡會兒,吃飯時叫她。
四海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卻怎么都睡不著,就爬起來在閣內四處溜達。
這閣內統共分為上下兩曾,共四間房。
上面是四海并藏畫室。下面是陌玉的居室和畫室。
四海走進藏畫室,挨個的欣賞他師父的畫作。可看了半天,除了覺的畫得挺好看,看著挺順眼,肯定值錢之外,再也瞧不出別的了。
四海摸摸頭,走出了藏畫室。
陌玉已經做好了飯菜,等在桌前。
四海看到他的時候愣了半晌,直到陌玉出聲呼喚才回過神來,磨蹭到桌邊坐下,喃喃道:
“原來你也食這人間煙火。”
陌玉見她嘴皮動了動,卻沒聽清她說什么,也不多問,幫她裝了一碗飯,道:“吃飯罷。”
四海伸手接過,扒了會兒飯,突然抬頭看著陌玉,問道:“師父,你是哪里人氏?家住何處?怎么認識我干爹的?”
陌玉向來信奉“食不言,寢不語”。此時見四海在飯桌上吐沫星子亂飛的連聲發問,不由皺起了眉,干脆的放下了碗筷,想了想道:“為師是杭州人氏,幼時便……與你干爹相識,怎么想起問這個?”
四海“哦”了一聲,又問:“那師父年今幾何?可曾娶妻?”
陌玉臉色一愣,神情頗不自然,怪異的道:“為師今年二十,尚未……尚未娶親。”
四海長長的“哦”了一聲,笑道:“我今年十四歲,師父你也沒比我大多少嘛!”說完,心情大好的重新吃飯。
陌玉搖搖頭,道:“方才在山下給你買的那些衣服,為師已放進你的房里,等下你去沖個身,換件干凈的。”
四海應了聲。
閣后的密林里有一處溫泉,四海在陌玉的指引下抱著衣服找來,但見灌木掩映下一個十尺見方的泉眼蒸蒸的冒著熱氣。周圍一片芳草鮮美,夾雜生長著不知名的野花。
泉水溫溫的,四海慢吞吞的洗了,然后打開包裹拿出衣服換上,衣服是上好絲綢面料,顏色依然是鮮艷如火焰的紅色。四海收拾好,沿著來路回去。
閣里,陌玉已在畫室鋪好畫紙,調好顏料,見四海進來,道:“四海,你過來。”
四海應聲而來。
陌玉將畫筆交到她手里,道:“你且畫個物事來,我瞧瞧。”
四海握著畫筆猶豫了一下,為難道:“師父,我……我不畫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