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卷攜著黃沙呼嘯著,眼前是枯瘦的沙柳,在早已經面目全非的古河道中掙扎著伸向天空。
“平夏軍隊,”哨兵喊道。
西北邊昏黃而崎嶇的地平線上低矮的滾滾煙塵,三五成團的,默默的聚集著,向永定城壓來。
“終于來了嗎?”高大的青年抱著手臂,皺眉望著塵土,傳令兵匆匆從他面前往來著,過了許久,有人報到:“請孟將軍到正廳。”
此時永定城中有品緒的武將幾乎都集中到了正廳,大廳正中懸著一卷寮鷹圖,主將鄭延德端坐中位,正布置著城防。
“孟云平,你領五百人守東門,未得號令,不得擅動。”
“末將領命。”孟云平單膝跪地接令,心中不禁一黯,又是東門,東門面朝磯子嶺,山上怪石嶙峋,多得棵樹都沒有,極為難走,平夏人放著面朝河灘平原的西門,南門不攻,有空來攻東門才怪。
同僚中范益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不知道是鼓勵還是勸慰。空氣里彌漫了一種緊張的氣氛,除了鄭延德洪亮的聲音,便是盔甲摩擦的沙沙聲。
南朝在面朝平夏國咽喉處筑城,平夏國自然是傾力來攻,大有志在必得之勢,而永定城如今勉強算是初具規模,能否抵擋住這場攻擊,人人心里都沒有數。
“將軍,為何不乘平夏軍隊尚未集結,先打它個措手不及。從西北塵頭來看,平夏人急于行軍,顯然是騎兵先至,此時天旱水淺,若能由五千精兵借風沙隱蔽,沿著古河灘繞道其側,定能拔得頭籌。”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眾將凝重的思緒。
“大膽!”鄭延德猛拍案幾,喝道。
廳中鴉雀無聲,孟云平忙轉頭尋找剛才說話之人。
那是席末一個青年武將,逆著光看不清容貌,只見得那雙眼睛,竟帶著凜然的寒光。
“你可知未得主將許可,在這兒胡亂說話是何罪。”
“杖責二十,”那青年跨前一步低頭跪下。
鄭延德冷哼一聲:“少年輕狂,平夏騎兵的厲害,怕是你做夢也想不出。”
“本朝以來,我朝對平夏騎兵從來只守不攻,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我軍敢冒險出擊,”依然是平穩的語氣。
“你!”
孟云平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妄言進退,軍中乃是立斬之罪。
那青年武將抬著頭,這一回,看得分明了,他二十出頭的年紀,似比孟云平還要年輕些許,面容清俊而神情堅定。
“將軍,其實他說的并非沒有道理,屬下認為……”
“的確,這也許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座中部將聞言紛紛站起身來,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夠了,”鄭延德喝止眾將,“我朝筑永定城扼李賊之咽喉,示軍威于國門,怎能做偷襲之舉,我軍當堂堂正正迎戰平夏,讓他們看清楚天朝的氣度與威嚴。”
廳中安靜下來,不知道誰先開了頭,高呼到:“揚我軍威!揚我軍威!”這呼聲一波波的蔓延開去,整個院中只見振臂高呼的男兒。
孟云平與跪在廳中那青年對望了一眼,那雙徹亮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絲失望的神情,轉瞬即逝。
鄭延德終于揮手止住了激動的軍士,低頭道:“我記得,你原本是寧將軍的部屬吧。”
那青年道:“是。”
“寧將軍肯把愛將割愛與我,我十分感激,念你是求功心切,此番先饒你一次,不得再犯。各自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眾將便都領命去了。
“孟將軍。”
孟云平點領部下,正要往東門去,聞聽身后有人呼喚,正是那青年武將。
“在下蕭燕然,”他橫過手中的長槍,笑著抱拳道。
“蕭將軍,”孟云平一面回禮,疑惑道,“你這是……”
“將軍讓我來助你守東門,現在我是你的副將了,喚我燕然便可。”
“求之不得,正愁沒人說話,”孟云平笑道,“我帶你去看看這永定城最無聊的東門。”
蕭燕然一愣,兩人隨即同時大笑起來。
“這就是黃羊都懶得來的磯子嶺,無定河在南邊,那邊分出條沙河溝,流過永定城,再往北……”
“灘頭原,正對著山口,就是平夏進入陜西道的必經之路。”
孟云平贊許的點了點頭:“所以我們得守住這里。”
蕭燕然轉頭望向西南方向,昏黃的天空下,滾滾塵土已經越來越近,握槍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孟云平順著他看的方向,心中狠狠一墜。“看這塵頭,平夏人最多傍晚就能整編好隊伍。”
“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開戰,”蕭燕然微微挑起嘴角笑道。
“明天吧,最好是明天,”他默默道。
蕭燕然一愣,回頭看到肅立一旁的兵士緊握刀鞘的手,重重點了點頭。
夾雜著黃沙的風吹動戰旗,不安的翻卷著。
然而他們的渴望一戰的心情都落了空。
平夏軍隊在三箭開外停住了,居然不緊不慢的開始扎營,從永定城城頭望出去,白天是風沙中不斷延伸的黑色,夜晚是不斷延伸的火光,一點一點的,將能看到的黃土大地慢慢覆蓋,像無邊無際的絕望,慢慢吞噬著守城將士的士氣。
“他們在等什么!”
不安的情緒在永定城各個角落流竄著。
“這些自作聰明的平夏人無非是想削弱我軍士氣,不能上了他們的當!”鄭延德拍案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們如何消耗得起。”
“那是,那么數萬人空放著,豈非坐吃山空。”
“李帛原沒有那么傻,”蕭燕然壓低聲音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孟云平在心底點了頭,卻也想不出平夏人到底是想干嘛。
“報,將軍,沙河溝不知為何斷流了。”
鄭延德猛然站起,驚愕道:“什么!快去看看。”
眾將面面相覷,每個人的心里此時都明白了。
“上當了。”
平夏人用大軍吸引住南軍的注意,然后偷偷潛到無定河上游,堵住了永定城唯一的水源。
“將軍,”范益急上前兩步道,“讓我帶五百人,連夜去拆了平夏人的水壩。”
鄭延德擺擺手:“平夏人必定有所準備,你去也是送死,趕快命人在城中打井。”
“報,將軍,打了兩口井,未曾有水。”
“報,五口井了,還是沒水。”
“……”
“將軍,已經四天了,城中存水已快用盡,讓屬下突圍吧!”范益再次跪倒,恨聲道。
鄭延德搖搖頭。頭頂上依舊是驕陽風沙,銀州本就是少雨之地,加之今年大旱三月,想在這石嶺沙丘上的永安城打出水來,簡直是妄想。
“將軍,退兵吧,拼全城之力,還有希望突圍而出,再做打算。總比旱死在這里的好!”
鄭延德冷冷道:“林浩,你說什么?”
“此時突圍還有希望,將軍,退兵吧,就算還有水,面對這平夏大軍我們也沒有勝算。”
“惑亂軍心,拖出去斬了!”
“將軍!”
“再有人敢說退兵,下場和他一樣!”鄭延德吼道,“武將為國捐軀是無上的榮耀,辛辛苦苦建成的永定城,絕不能拱手讓給李賊!再去打井!”
蕭燕然往前走了半步,卻被孟云平拉住了,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是在坐以待斃!”
孟云平面對著那雙被怒氣占滿的雙眼:“我明白,可是剛才你站出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是來送死的嗎?”
蕭燕然低下頭,苦笑道:“是,我的確不是來送死的。永定城的地理位置讓平夏人無法做成合圍之勢,退軍至少可以保住這城里兩萬將士。”
孟云平晃了晃腰間半空的葫蘆,默默走到城墻上一個嘴唇干裂流血的士兵身旁,低聲道:“潤一下吧,含著,別馬上吞下去。”
蕭燕然望著城外黑壓壓的平夏軍隊,狠狠將長槍插進土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