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來溫文而雅的杜書彥突然如此單刀直入,李漠新愣了半天神,心中盤算了幾個來回,末了緩緩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便不該知道,既然不該知道,又何必問?”見他不肯說,杜書彥望著他的眼睛:“事關(guān)重大,靈樓本是為國而建,若是有失則萬劫不復?!崩钅挛㈤]了眼睛,將頭扭向一邊:“我只是傳信的,其他的一概不知,不要再問了?!?/p>
話說到這里,已是說盡了,杜書彥右手緊緊握拳,又松開,勉強笑道:“既然李兄這般公事公辦,杜某也不便相強。只是……既然各為其主,杜某也不便再留李兄在此。彼此行事,皆有不便,此地簡陋也不便招待貴客,李兄還請移步?!闭f罷,杜書彥轉(zhuǎn)身匆匆離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李漠新伸出手,終又放下,低聲自語:“你我相識的太早,重逢的太遲……”
有些事,有些人,雖少年結(jié)緣,并肩數(shù)載,卻終究留不住。
出來的時候,已是正午的陽光,明晃晃的刺眼,幾近盛夏的天氣,杜書彥心中卻是一片冰寒,一步步慢慢向前挪,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他卻好像走在空無一人的深山,身邊無友也無親,孑然一身獨自行。
突然有人從背后拍住他的肩膀:“真巧,我剛來,就遇上故人?!倍艜鴱┺D(zhuǎn)頭,高高的身材,濃眉大眼蘊著精芒,不是高玄武又是誰?!爱斎者吶粍e,沒想到今日竟會在此相見?!备咝湫那榇蠛?,“原以為會先見到財迷鬼,走,今兒上太白居,我請你喝酒,不醉不歸。”杜書彥心思還在方才與李漠新的事上,稀里糊涂便被高玄武拉去太白居坐下,店小二熱情上前招呼,高玄武擺擺手:“來一壇汾酒,再來一碟燴白肉,一碟水晶肚,隨便再炒兩個素的,趕緊?!毙《Σ坏膽艘宦暎芸毂愣松弦粔诰撇蓚€空碗,高玄武笑道:“杜公子怕是不習慣用碗,我叫小二換個杯子來?!眲傁雴拘《?,卻見杜書彥拎起酒壇,拍開封泥,連碗都不用,直接往嘴里倒去。一口氣將半壇子烈酒灌了下去,就算慣于大口吃肉大碗飲酒的高玄武,也被他這般氣勢所震懾,若是高玄武如此作派,倒也算是氣質(zhì)相符。而杜書彥這樣一個翩翩斯文佳公子牛飲,便是人聲鼎沸的太白居,也一時息了聲音,眾人皆側(cè)目而視。
素來以端方有禮,儒雅淡然而聞名的杜書彥,此時眼里心里一片空靈,但愿長醉不復醒。不過一時半刻,一壇酒便光了,杜書彥將酒壇重重放下,高玄武再看他時,他臉色如火燒似的紅,眼神卻依舊明亮清澈,高玄武怔了怔:“早知道該叫一壇燒刀子,汾酒這般喝真是糟蹋東西?!倍艜鴱┿紤械囊性谧肋呅Φ溃骸霸趺?,剛還說不醉不歸,這么快便心痛起來,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說話不算數(shù)。小二,拿酒來!”高玄武好勝心起:“嘿,未必我還輸給你這文弱書生不成!小二,再拿兩壇汾酒?!?/p>
兩人對飲,高玄武如長鯨汲水,將一壇汾酒喝了個涓滴不剩。杜書彥抱著酒壇,仰頭痛飲,未了手一松,壇子摔在地上,已是空了。高玄武挾了塊水晶肚放嘴里大嚼:“杜公子學貫古今,豈不知舉杯澆愁愁更愁的道理?”
杜書彥低低嘆道:“竟連你都看出來了?!毕胱鄙碜樱α税胩欤瑓s只微微掙動了一下,兩大壇酒下肚,全身被酒所醉動彈不得,頭腦清晰如故。心中憋悶難過,卻無一處可宣泄,只覺得心口好像壓了塊石頭。
“什么叫連你都看出來了。難道在杜大少眼中,我只是個有勇無腦的笨蛋么?”高玄武笑道,“有什么煩難之事,不妨說與我聽,興許有可以幫得上的地方?”
杜書彥雙眼直直望著桌上那個不曾用過的空碗:“這么多年來,唯這幾日,許多無奈之事無奈之人紛沓而出,書彥深覺無能……”長長吐出一口氣,復又道:“高兄可曾有過這種感覺?”
“那是因為杜大少爺之前都太順當,家世好,又是家中獨子,果然太順當是不成的?!备咝溥有?,又叫了一壇酒,這回慢條斯理的倒在碗里,舉起飲了一口又放下,在旁邊偷看的店小二這才放下心來,看來這二位至少有一個是清醒的,不怕沒人付賬,遂忙不迭的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太順當嗎?高玄武的話深深刺在杜書彥心里,曾經(jīng)覺得在宮中伴讀是苦,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只因當今圣上胡鬧,也只得陪綁。曾經(jīng)覺得與師父練功是苦,冬三九夏三伏,染上風寒也不得歇。曾經(jīng)覺得與同僚應對是苦,面上和樂融融,背后互相扎針。而現(xiàn)在,被圣上相逼,不得不以全家榮辱為抵,建立靈樓。又發(fā)現(xiàn)昔日好友與自己似是同路又非同路,身邊竟無一個可靠的人可以相助。深深的挫敗感,這些日子始終縈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忽然想起提起聚善堂的時候,金璜的態(tài)度,江湖上殺手組織是如何訓練新人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想想當年金璜的年紀,不由自嘲一笑,自己這把年紀才遇上這事,且李漠新是敵是友尚未成定數(shù),怎就灰心喪氣至此,竟連個女流之輩都不如了么。
現(xiàn)下最要緊的是找到合適的人手,再去查清逸楓樓命案與李漠新之間的關(guān)系。怎還有時間在這里白耗時光,飲酒消沉。
高玄武何等眼色,杜書彥剛這么一抬眼,他便挑眉笑道:“想開了???想開了也來不及了。”
“呃?高兄莫不是要殺人劫財么?”
“哈哈哈,我現(xiàn)在便是把你全身衣物錢財全劫走,也容易的很。”高玄武會了賬,將杜書彥架在肩上,扶出太白居:“晌午醉酒,杜大少是平生頭一回吧。”
雖然神志清醒,周身卻軟的無一絲力氣,整個人都倚在高玄武身上:“這是要去哪?”
“回家或去客棧,隨你挑??偛粫撬湍慊睾擦衷??!?/p>
“罷了,回家也是挨罵,前面就是間客?!鼻屣L一吹,杜書彥更覺頭重腳輕,耳鳴目眩,索性閉上眼睛,“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