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碧落那正在系行李的手卻頓時停了下來,那個結怎么也打不下去。整個曄香樓前后也像是倏然寂靜了,耳中再也聽不到絲毫聲響,只有她自己,只輕輕撫著這藍色的包袱,與那人的衣衫一模一樣的顏色質地,嘴里喃喃念著:“將子無死,尚復能來?”
將子無死,尚復能來?碧落忽然明白過來,其實智慧如西王母,早就曉得,原來這世上,相別總是要多過相逢;傷離總是要多于歡聚;明日將行,她始終是寂寥一人,孤身上路。
她一人木然坐在房內(nèi),渾然不知時辰,直見到天邊幾顆孤星寥落,下弦月在濃濃霧霾中穿行。她終于狠下了心,手指一穿一勾,將那包袱緊緊地系上了一個死結。
她聽到外面院中有動靜,出了門朝下面一瞧,原來是郭恩在院中做事,她心中一動,叫道:“郭恩。”
郭恩抬頭朝她笑笑,碧落微笑問道:“曄香樓可找到東主了么?”
“尋了一個姓古的老板,可能會將曄香樓盤下,這全樓上下人等,一并接手。只是還要再談談價錢。”
其實這曄香樓要轉給何人,又豈是郭恩能做得了主,上下兩人皆是各自心知肚明。可碧落仍是笑道:“等我回來,你可要叫新老板給我漲工錢,不然我可不做這丫鬟了。”
郭恩哈哈大笑,揮手道:“去去去,你不肯便不肯,這樓里又不缺你一人。還是原來的工錢,愛做不做。”
兩人齊齊大笑,笑過之后又同時嘆了口氣,郭恩忽然輕聲道:“聽說你幫了棠梨坊趙老板一個大忙?”碧落低聲道:“郭老板曾叮囑我,莫要讓他食言。”
郭恩訕笑著點了點頭:“似我們這樣的人,哪一日便沒了音訊,同旁人說的話自己也未曾當真過,倒是你掛念在心。”他這話分明暗示了自己的探子身份,叫碧落愣了一愣。
他聲音沙啞,站在院中,碧落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又干又瘦,許久他又道:“碧落,勞你有心。”碧落想起郭老板,更想起珞如,誰會真正愿意過這樣遮遮掩掩的日子。她面色凝重,只微微頷首示意。
院子的簾子一掀,老錢跑了進來,沒見到碧落站在樓上,跟著郭恩說了兩句。郭恩抬頭喚她:“碧落,珞如叫你到前樓去。”
“什么事情?”
“說是有人來尋麻煩,她應付不了,叫你去瞧一瞧。”老錢叫道,說完又出了院去。
想是這段時間曄香樓事情不斷,有些紈绔子弟又來挑釁耍賴,碧落一時沒多想,二話不說便跑去了前樓。老錢正守在樓下,見她來了,隨手指了指上面:“上去吧。”
她只怕珞如遇到危險,踩著樓梯便上了二樓。可未走幾步,忽然心中一動,以珞如之穎慧,若她難以應付的人與事,自己又如何應付的了?她不禁心中狐疑,放慢了腳步,悄悄上了樓,躲在一處,往二樓大廳瞧去。
二樓空空落落,見不到人,一派清冷,一旁自己目光難及之處,似有藍影浮動,好似珞如的裙子顏色,又似有人竊竊私語。既是有人尋釁鬧事,怎么又如此安靜?
碧落心下奇怪,貼著一邊,躡手躡腳地朝那邊過去,愈行愈近,這才慢慢聽清楚了聲音,只聽到有人低聲說道:“……珞如姑娘教人請了我來,卻不肯以琴曲見教,何以慳吝至此?”
這聲音溫和清朗,只聞聲便可知,那說話之人風韻清疏,神態(tài)蕭然。碧落忽然心口一酸,閉上了眼睛,靠在了墻上。
“是我教人去請侯爺來,可想見侯爺?shù)娜耍瑓s不是我。我這琴,彈不彈,有什么緊要?”珞如笑道。
那人沉默了片刻,淡笑道:“那日在西市,曾得聞姑娘琴聲。從來道曲為心聲,珞如姑娘的《廣陵散》一曲中,殺伐聲聲,不免叫人揣度姑娘的際遇,是否也大異常人?”
“侯爺多慮了。”珞如笑道,“泰王之事之后,想必侯爺也曉得了我的身份,怎還會有疑慮?”
“四平叔雖精明,可他對父皇忠心耿耿,且不通琴藝,想必他是聽不出,這《廣陵散》中正聲二十七,亂聲一十八,聲聲皆是反意。只是這曲內(nèi)殺伐聲太重,叫珞如姑娘有些不堪重負了。”
碧落心中頓時一凜,珞如當初只同她說《廣陵散》是一個關于復仇的故事,可她卻從未說過這曲中蘊含反意。難怪當日喬瑜說她“盡得曲意”,又問她“師從何人”,原來皆是另有所指。
“四平叔一向教導我們:學藝務精。我過于沉溺琴意,不能自拔,反受其亂,引侯爺笑話了。”珞如笑著,卻將話鋒一轉,“我倒是記得去年七夕,謙王和泰王在曄香樓飲酒,有簫聲傳滿曲靖城,謙王還曾學吹了幾節(jié)。我雖不曉得這簫曲來歷,卻也聽得出,這簫聲中長相思長相憶之意。”
“敢問侯爺,不知那夜的簫聲,是人盡曲意,還是曲為心聲?”
那人哂笑了兩聲,再不說話,珞如也隨著沉默。碧落靠在墻邊,身子微顫,只緊緊貼著墻,動彈不得。
那人許久才反問道:“二皇兄待姑娘情深意長,珞如姑娘你也不問一問他的境況么?”
珞如微嘆一聲,道:“似我這樣的身份,如何能問?如何去問?”
那人默然片刻,又道:“父皇下令將大皇兄和二皇兄拘禁在泰王府,著御林軍嚴加看管,便如當年五皇叔睿王一般,性命無憂。只是你們?nèi)粢鼐郏瑓s……”
“珞如多謝侯爺。”珞如接口道。
“何必謝我?”那人似是一哂。
“事情已然過去十日,御史臺想必早已將案子審問清楚,可泰王的境況并未變的更糟,便是事有回圜。皇上一向乾綱獨斷,這等忤逆大事,朝中必定無人敢勸。能說得上話的端王,近年也已幾乎不問俗事。”
“適才說及泰王處境,侯爺語態(tài)平和,想必是曉得泰王將來必然無恙。若非是侯爺身涉其中,折沖斡旋,如何能揣摩得到皇上的心思和決斷?”
那人連連嘆笑:“珞如姑娘思慮恂達,男子弗如,難怪二皇兄一見傾心。”
珞如也輕笑道:“侯爺見微知著,識古達今,珞如也佩服之至。”
那人不由得大笑:“你我如此互相逢迎,倒真像是有高山流水之意。”
“珞如與侯爺交短言深,心下確引侯爺為曲中知己,只是……”
“既以曲論交,今日便毋庸多言其它。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先干了這杯……”
兩人酒杯一碰,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又聽到兩人揚聲而笑。良久,珞如又緩緩說道:“侯爺,適才所言,都是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并非珞如今日邀你的本意。珞如想說的是……碧落,明日便要啟程去嵚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