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高情一去風流遠,夢憶簫聲第幾橋
碧落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同那賣餛飩的老頭告別,亦不知自己是如何躲過了老錢多事的盤問,更不知自己如何回了后院,進了房,取了包袱,卻回身坐在了院子的梧桐樹下。
她只曉得隔壁珞如房里琴聲一夜未停,分明是一曲《鳳求凰》,似在為她淺吟訴衷腸。直到黎明重現(xiàn),碧落才瞧見梧桐新葉綻黃,紫花芬芳,而頭上碧空清朗,果然是個大晴天。
門口的簾子一掀,邱繹笑著進來,他仍是穿著他素日的月白衫子,一絲垂縐都無,紫花之下,更是顯得他光采照人。見到碧落抱著包袱坐在院子里,他面上笑意更濃。他伸手來牽碧落,一邊道:“我雇了馬車,候在外頭。”碧落淡淡一笑,就勢將手里的包袱遞到他手上,自己徑自起身出了院子。
邱繹拍了拍包袱,微笑搖頭,大步隨著碧落出了門。碧落正站在曄香樓的門前,笑著同老錢道:“你替我同大家告一聲別。還有,這幾日我雖然不在,等我游玩回來,叫郭恩別忘了給我算工錢。”
“昨晚上你……”老錢愁眉苦臉地正想說什么,見到邱繹出來,皺了下眉頭,只拍了拍碧落的肩,“一路保重。”碧落嗤笑道:“我不過去玩上幾日,回來還是曄香樓的丫鬟,你犯的哪門子愁?”她見門口停了一輛馬車,二話不說便跳上了馬車。
邱繹跟著上來,坐到了她對面。馬車朝南郊而去,曲靖南郊與嵚州郊野隔江相望,可江面甚廣,惟有曲靖西面較遠處有一地方,江面較窄。因此從曲靖出發(fā),先要在南郊渡口沿江東去,再折南穿過暮江最窄處,才向西到得嵚州。而當初碧落他們從嵚州來曲靖,則恰好反之。這次邱繹有皇命在身,因此到南郊渡口便可去搭乘漕運的官船。
這只搭乘的官船并不十分大,隨船只是一些要下發(fā)的朝廷文書。船夫說若用來裝糧,不過兩三百斛,不比能受萬斛之重的大船。這小船停在渡口,即刻便要起航。碧落不愿進艙歇息,只趴在船頭,雙眸黯淡,一臉落寞地瞧著江面。
江水湯湯,遠處竟不知從何處飄飄蕩蕩來了幾條紙船,一起團到了船頭。碧落百無聊賴,干脆數(shù)起了紙船:“一,二……八,一共是八只。”可又覺得這紙船有些眼熟,正待細看,旁邊有船夫叫道:“起錨了,起錨了。”
渡頭那邊的船夫起了錨,官船晃了一晃,船頭一推,小紙船兒便四散開去,反而瞧得真切了些。碧落忽地明白過來為何自己覺得這紙船眼熟。她回回疊紙船時,不像旁人,兩頭尖尖,總是要將一邊推凹進去,這樣才好分出船頭船尾;而現(xiàn)在這紙船也是如此,一邊凹了進去。她心下驚奇,不知這世上竟還有人同自己有一樣的習慣,她踮起腳要再細看,邱繹忙伸手抓住她:“小心。”
起錨的船夫快跑兩步攀上了船,笑道:“那邊有個小伙子,在學娃子放紙船玩。”船上有官役笑答道:“老子今年四十二了,也還折紙船玩,有什么稀奇?。”船夫道:“你是窮锝無聊;可人家細皮嫩肉的,隨身還帶著只簫,一看就知道是個出來游玩的富家子弟,你怎么比?”
碧落心頓時漏跳了一拍,轉(zhuǎn)頭便朝岸上看去。渡頭一排排楊柳已青,隨風輕揚,旁邊歇著一匹黑馬,正在吃著樹邊的青草。而柳樹下卻站著一個人,方巾藍衫,衣隨風動,襟帶飄飄,正負手望著這邊。
船自他面前緩緩駛過,碧落與他兩人四目相接,那人卻低下了頭去。他為何會在此,仍是這般裝腔作勢?碧落心中氣苦,正想扭過頭去不離。
可那人又忽然抬起頭,揚聲喚道:“碧落……”碧落一愣,不料他竟然出聲喚自己,一時之間不知回應(yīng),只怔怔地望著那人。可滿船的官吏船夫卻頓時“咦”的一聲,齊齊看著碧落。
“喬瑜,”碧落喃喃念著,忽地雙手緊緊一抓船舷,踮起腳尖高聲喚道:“喬瑜……”
喬瑜微微一笑,也高聲道:“碧落,你可記得那晚我去山谷尋你,我吹的曲子?”
船上的人本都隨著碧落望著岸上,聞言又立刻扭頭瞧向碧落。碧落微微搖頭,腦里回憶著那夜之事,沒有回答。那起錨的船夫一副心急的樣子,恨不得上前推碧落兩下,催她說出答案。惟有邱繹轉(zhuǎn)身站在船的另一邊,頭也不回,只注目望著浩蕩江水。
那夜喬瑜以簫聲示警,他吹得短暫急促,可那曲聲,卻明明就是《白云》之曲。若不是他與碧落心有靈犀,曉得以簫聲傳信,碧落也不能曉得喬瑜已然趕來,這才出聲求助。
一念至此,她忽然啞然失笑,明眸流慧,面上頓時一片神彩飛揚。她揚手叫道:“是《白云》曲。”
“哦……”旁邊眾人齊齊應(yīng)了一聲。碧落回頭瞄了那船夫一眼,自己面上卻滿是紅霞,只是那喜實在是尤多于羞。
喬瑜翻身上了馬,沿著岸邊緩緩逐船而行:“碧落,昨日爹爹叫我為他去搴西辦一件事情,我快馬來回,半月必返。”
“我曉得,我也去嵚州玩上半個月。”碧落喚道。
“將子無死,尚復(fù)能來?”喬瑜笑著問道。
“比及半月,將復(fù)而野。”碧落答得毫不遲疑。
“好,待你回來那日,我再以《白云》曲迎你。”喬瑜笑嘆著搖了搖頭。
碧落未及回答,這滿船的船夫官役卻齊齊叫了一聲:“好。”碧落回頭嗔怪地瞪了他們一眼,自己卻微笑低聲道:“好。”
喬瑜又叫道:“邱兄……”
碧落回頭去看邱繹,邱繹聽到聲音,從另一邊緩緩走了過來,喚道:“瑜兄。”
“煩請邱兄為我照看碧落幾日,待你們從嵚州回來,我再為你們接風洗塵。”喬瑜騎在馬上,拱手為禮。
邱繹不聲不響,只微微頷首,也拱了拱手。
這船已然走的有些遠了,喬瑜再不跟行,只瞧著碧落微微一笑,馬頭一轉(zhuǎn),便沿著來路回去了。
船與他,就此各別東西。碧落望著他的背影,在青青楊柳枝中遠去,青藍交映,更顯此刻春光明媚。只至她再瞧不見那藍影,她才抿嘴微笑,轉(zhuǎn)身靠在了船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