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成十三年三月,曲靖城東,一座古舊的宅院。宅院大門上的黑漆幾乎已經褪落殆盡,露出了淺淺的白楊木本色。
一名中年男子身著藍衫,自東策馬而歸。他到了宅院前,下馬,伸手便推開了大門。一名白白蒼蒼的老者,正立在門后等他。
“侯爺,您回來了。”
“四平叔,怎么在此候我?”男子奇道。
“侯爺……”老者停頓了半晌,從袖中取出了一道帶玉軸的杏黃色綾錦,兩手托著,恭恭敬敬地呈給這名男子,哽咽道,“侯爺,皇上終于準了你的辭呈。”
男子一怔,瞧著老者手中的玉軸綾錦半晌,伸手扶助了老者的雙肩,和聲道:“四平叔,只好再勞煩你,將府內安排妥當。我會與你同老趙,一道去南海……”
“侯爺,我同老趙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去哪里有什么關系?”老者回身瞧了瞧門房內一人,鼾聲正打得震天響。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我是為侯爺高興……”
男子微微一笑,也不展開這綾錦看上一眼,只大步朝內而去。老者拭著淚,慢慢地關上了大門,嘴里仍嘟囔道:“南海氣候和暖,是個好去處。侯爺,昭南山青水秀,不如咱們去昭南……”
“侯爺,邱將軍半年前來信,不是請你去嵚州嗎?不如……”老者高聲叫著男子,突然又收起了聲音。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老糊涂了,去嵚州做什么?不是惹侯爺傷心么?”
他年老眼花,只顧著自己嘮叨,卻沒留意到那男子早已經聽到了他的話。男子怔立了許久,才慢慢朝自己的無待居而去。
一彈指,十三載已過。
這十三年,他戰戰兢兢,盡心輔佐,清除叛黨,安定朝堂,又為其余四位皇兄安排了妥當的去處。除了謝絕了皇后妹妹的婚事之外,他謹小慎微,無一事違逆皇帝,終于叫皇帝對他去了疑心,更信任有加。如今國中節事持盈,總算未曾辜負先皇的囑托。
可這天下的事情,終究是要決于皇帝,而非他常明候。
熙成三年,他將御林軍四營的令牌歸還給了皇帝;熙成七年,調動天下兵馬的兵符,亦被送到了皇帝宮中。兩年前,他又親手將白玉扳指埋到了鏡湖山的孤墳前。
半年前,他請辭常明候爵位,皇帝一再挽留,以常明候輔國有功為由,拒不應允。而這第四次,皇帝終于肯了。
十三年前,他風華正茂,而今韶華將去,他才終于可以真正似閑云野鶴。
他坐在無待居里,少黧放在桌上一側。這十三年,少黧相伴左右,可他從未再吹過它,從未再吹過那首《白云》曲。
他正瞧著手里的一封信。是半年前自嵚州寄來的一封信。
瑜兄臺鑒:
聞君于朝上請辭,有去國之意,滿朝嘩然。知君素存五湖之心,而今之舉,亦意料中事。
越年江頭日暖花開之時,祈君可得償夙愿,棄人間事,從無窮游。唯君若途經嵚州,盼至舍下盤桓數日。閬華山上,桃花百株,吾妹親手所植,迄今一十三載,候君至,共賞之。
切切!
邱繹敬上。
他瞧著信良久,不知覺地哂笑。他竟不知,邱繹還有一個妹妹。其實也難怪,這十三年,除了公務之外,他再不曾問過邱繹一句其他,他怎會曉得他還有一個妹妹。
他不問,他又怎么敢問?
一十三載,足夠那名黃衫女子改穿了大紅嫁衣,挽起發髻,為邱繹生一雙可愛的兒女。
一十三載,亦足夠他塵封往事,湮滅往昔。
可唯有偶爾夜深孤坐,望見天上明月,光華普照曲靖,他才敢低頭去瞧自己的心扉。那里,亦有一顆桃樹。
一十三載,足夠它開枝散葉,花開若霞。那每一朵盛開的桃花上,都綴著一個叫“碧落”的名字。
可他,已失了資格去喚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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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剛剛下了一場春雨。春攜連宵雨,桃花次第開。
十三年了,他再一次站在閬華山的半山坡上。邱繹未曾虛言,這里竟真有百株桃林,一夜春雨過后,眼前遍地桃花飄落,香染碧草。
他仿佛見到了西王母的瑤臺。
他終究還是來了。他與四平、老趙渡過了暮江,已經到了丹州,可他卻獨自改道回了嵚州。只叫四平先帶老趙到南海安頓下來。他不曾說他要去何方,四平也沒有問,只是愁眉不展地望著他嘆氣。
他終究還是想要來瞧一瞧這閬華山的桃花。只是他不愿驚擾邱繹,不敢驚動那女子的平靜歲月。他只想悄悄而來,再靜靜而去。
眼前桃花開的正艷,他卻不知不覺在桃林中迷失了方向。只隱約瞧見前方桃林的盡頭,有一座茅屋。
他正欲朝茅屋而去,樹下忽然閃出了一名女子。她身穿杏紅色的裙子,面容姣好,只是眼神有些迷離。她指著他道:“我認得你,是你奪去了我的火把……”
他也認得她,淡笑道:“常玉,你仍住在這里么?”
常玉一把拉住他,指著桃林道:“你瞧,我摘到桃花了。這么多桃花,都是我摘到的,好看么?”
“好看。”他微微而笑。
常玉聽他贊這桃花,不住地拍手,歡喜道:“你真是個好人,前面還有好多桃花,我帶你去看……”
常玉拉起他的手,朝前面奔去。他不忍叫常玉失望,左右無事,便快步跟著她。不過片晌,常玉便停下了腳步,問他道:“這里的桃花,好看么?”
可他卻再沒有回答,只望著眼前的桃樹,竟然愣住了。
前面樹下,跪著一位黃衫女子,正在用手為一株細幼的桃枝培土,時而抬起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聽到腳步聲,頭也不回,只笑道:“阿玉,你又淘氣了么?”
他突地抓緊了手中的少黧,鼻頭發酸,一股情緒直沖咽喉,叫他不由自主地一陣重咳。
那女子盈盈轉身,眼神清澄,瞧見了他,他亦瞧見了她。
她有些怔愣,又有些慌張,低下了頭去。可待她抬起頭時,那笑靨燦若明月光,兩個淺淺梨窩若隱若現。
春風拂過她的臉龐,仍是十三年前的俏麗模樣。
她將相思化成風,埋入土,栽出這滿山的桃花,只為候他而至。春風撫過桃林,吹落了花瓣如雨,連他手中的少黧,亦似不甘寂寞,迎著春風,嗚咽作響。
它已寂寞一十三載,那一首《白云》曲,終該在這桃林下再響起。
他緩步向前,她含笑相迎。
“喬瑜,你來了。”
(以此臨時起意+畫蛇添足的尾聲二,送給喜歡圓滿的書友們,愿大家終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