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小徑幽遠。
一僧一道,相視站立,良久無言。
“你真的要走?”那黃眉僧人眉頭微皺,頗為憂慮地說道。
年輕的道人臉上浮現出無比向往的笑意,說道:“一定要走。”
黃眉僧人仍舊勸道:“塵世駁雜,玷染道心。你的天賦奇高,何苦辜負?”
年輕的道人卻是淡然一笑,說道:“正因為塵世紛雜,我才要去走這一遭。不染萬丈紅塵,又怎么得化外氣象。”
“你意已決?”黃眉僧人心知對方去意甚堅,多說無益,便道:“那何時走?”
“現在便走。”年輕的道人笑著答道。
“現在?”黃眉僧人訝然道:“如此匆忙?”
年輕道人笑道:“心已無掛礙,自然隨時走得。”
“心無掛礙?”黃眉僧人冷笑一聲,罵道:“那前堂的小道士又是誰的?”
年輕的道人笑道:“他正要托付給世兄你呢。”
黃眉僧人兩眉齊抖,冷聲道:“我這里是寺院,可不是你家道觀。”
“世間大道,殊途同歸。是佛是道又如何。”年輕的道人哈哈大笑,說道:“世兄又何必如此拘泥。”
黃眉僧人卻道:“我觀那小道士眉彌清氣、根骨奇絕,你就不怕我渡他入我門來,斷了你道家的傳承?”
年輕的道人卻是不以為意,說道:“世兄若是能渡得了他,便也隨你。”
“那倒要先謝過了。”黃眉僧人只以為是這道人的托辭,畢竟一個不滿十歲的小道士心性能有多堅定。
“不過世兄得先答應我一件事。”年輕的道人抬眼望來,滿目誠懇。
“說來。”黃眉僧人道。
年輕的道人說道:“那小道士年滿十八之時,你須放他下山。”
黃眉僧人眉尖一挑,斷然拒絕:“不行。”
“世兄,這個你必須得答應。”年輕的道人卻甚是堅持。
黃眉僧人卻是怒了,喝斥道:“你塵根未凈,自去塵世尋那花花世界。何必讓你徒弟也與你同受那孽劫。”
“這是我宗門傳承之門規,無可更改。”年輕的道人語氣之中不無蕭索。
黃眉僧人冷哼一聲,說道:“你不必多言了,我定教這小道士回心轉意,轉投我釋門中來。”
年輕的道人不怒反笑,說道:“如果真能如此,那對他倒是一樁好事。”隨即又輕嘆一聲,說道:“只是怕世兄要失望了。那小道士卻是比我還要來得頑固,不是個能改換心意的人。”
黃眉僧人卻是不信,說道:“我釋門自有渡人之無上妙法。”
年輕的道人打了個哈哈,憊賴地說道:“那倒也是,世兄雖無法力,但是這經論辨言卻是天下無敵。”
“哼,不也沒有將你這心猿辨倒。”黃眉僧人心生不快,拂袖輕哼。
年輕的道人笑道:“其實早被世兄說服,只不過心底終究有些不甘。不走這遭,哪怕在山中閉關千年,都不會開心的。”
“冥頑不靈。”黃眉僧人卻是不作此想。
“總之,那清風便拜托世兄了。”年輕的道人嘆了兩聲,躬身朝黃眉僧人敬了一個大禮。
黃眉僧人不動不搖,受了這一禮,抿唇不語。
忽有一陣風來,年輕的道人瞬間身化虛無,散作片片飛雪,眨眼間便飄散無蹤。
半空里,仍殘留了那年輕道人的笑聲。
“此心入塵寰,不如何年方能回轉。他日若再有相逢之時,便與世兄一醉千年。哈哈哈哈哈。”
……
菩提寺,斜月殿中。
三個年歲不一的白衣僧人俱都圍著一個約十歲左右的小道士打轉。
這個小道士長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正是仙神畫卷里的仙童相似。他年歲不大,氣度卻很是沉穩,即便身處陌生之地,被三個陌生人不斷上下左右前后的仔細打量,都沒有露出哪怕一丁點的驚容。
小道士的眼里滿是好奇,瞪大著眼睛與那三個行止怪異的和尚對視著。
為首的和尚,年約三十許,長得面黃肌瘦,但是雙目卻最是明亮,灼得像是里面燒著一團火。
“老子法號悟空,是這間寺院里的大師兄。”那瘦和尚的耐心顯然有限,終于忍不住心中好奇,開口問道。
其余兩個和尚相視一眼,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容。這種“誰先開口誰就輸的”的閉口游戲,對于這瘦和尚來說從來就沒什么贏面可言。
“悟空師兄,你別胡說了,你只排行第七,什么時候成大師兄了。”長著一張俊臉,卻因為過于肥胖而顯得滑稽的胖和尚忍不住刺了那瘦和尚一句。
悟空和尚頓時眼睛閃過一道寒光,抬腳便將那胖和尚踢飛了,喝罵道:“排我前面的都死絕了,老子不是大師兄誰是?”
另一個下頷長著一叢濃密野草、身形最為高大的和尚本來捧著紙筆正對小道士寫寫畫畫,聽到悟空和尚的話,頓時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是你是。”
“悟能,你排行第九。在老八下山之后,你倒是日益窺探著我這大師兄的寶座啊。”悟空和尚怒眉倒豎,指著從殿外爬將進來的胖和尚罵道:“不過,你卻是打錯了主意。老子可不是老八那種軟柿子。”
胖和尚一臉委屈地從門外滾將進來,苦著一張俊臉,說道:“悟空師兄啊,你真個誤會了。我哪有那個意思啊。”
“悟能,須知你藏得再好,也瞞不過我的三昧火眼。”悟空和尚一臉得意地指了指自己那泛著火光的眼睛。
“真的沒有。”胖和尚堅決搖頭否認,“其實在我心里,也一直是將你當大師兄看待的。”
悟空和尚整治了兩個不聽話的師弟過后,又拿眼看著小道士,冷聲道:“小家伙,你也給我記牢了,在這寺院里,除了師父,我最大。”
小道士眨著一雙明眸,沖悟空笑了起來。
“呔,不許賣萌。”悟空和尚見了這小道士的可愛笑,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痛苦得抓著頭發。
“哎,大師兄最怕別人露出這表情了。都是山下的那個叫江流兒的熊孩子給鬧的。”悟能和尚捂著嘴巴,沖邊上的悟凈和尚說道。
悟凈和尚總也是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點了點頭。
“閉嘴。”悟空和尚使勁揉了揉額頭之后,沖兩個師弟吼了一聲,然后沖小道士喝問道:“小東西,你到底是誰,從哪里來的?”
小道士朝三位和尚見了一個大禮,然后說道:“貧道清風,從萬壽山五莊觀而來。”
“萬壽山?”悟空和尚一愣,隨即喝道:“沒聽說過,那是個什么鬼地方。”
小道士笑著說道:“從此處往西,走個三四年應該就到了。”
“要走三四年?”悟能和尚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說道:“那不累死也會餓死在路上吧。”
悟凈和尚點了點頭,嘴角微勾,筆鋒一滯,道:“不錯不錯。”
“你個蠢貨。”悟空和尚甩手給了悟能和尚一掌,罵道:“這小道士走到這里不還活得好好的。難不成你連一個小屁孩都不如?”
“不過小道士能走到這里,也挺厲害的。”悟能和尚心想也是,自己入寺修行多年,怎么也比一個小道干強吧。
清風小道士笑著說道:“是我師父厲害,我只是被他帶過來的。”
“你師父又是哪個?”悟空和尚掏了掏耳朵,漫不經心地說道:“怎么不見他人?”
“我師父名號太多,一時想不起來本名叫什么了。”清風小道士歪頭想了想,說道:“最近比較常用的馬甲叫做與世同君。”
“與世同君?噗哈哈哈……”悟空和尚笑得滿地打滾,捂著肚子說道:“好大有口氣啊,老子還與天同壽呢。”
“咦,你知道我師父上一個馬甲?”清風瞪圓了眼睛,有些訝異地看著悟空和尚。
悟空和尚頓時收斂了笑容,不屑地說道:“看來你師父也是一個欺世盜名的騙子。”
清風小道士思考了半天,居然點了點頭,說道:“師父確實是個騙子。”
“咦,你這小道士有點意思啊。”悟能和尚聽到小道士的話分外好奇,忍不住夸贊道:“居然敢說自己師父的壞話。”
“這是壞話嗎?”清風小道士有些不確定。
悟凈和尚手里的筆又動了起來,嘴上應道:“正是正是。”
“小東西,你來這里干什么?”悟空和尚不耐煩的問道。
清風小道士答道:“好像是我師父得罪了人想跑路,但是帶著我太累贅,所以想把我丟在這里。”
“彼其娘之,還有這種無良的師父?”悟能和尚驚嘆之余,捋起袖子喝道:“小道士,你別急,告訴我你師父在哪兒,本和尚這就去修理你師父。”
“現在他應該在和你們寺里的方丈在一塊兒。”清風小道士答道。
“呃?”悟能和尚聽了這話,頓時交袖子放下來,訥訥地說道:“我忽然想起來那人壇還沒有清洗干凈,我就先走了。”說著,那悟能和尚便抱頭竄走了。
悟空和尚一臉不屑地看著悟能和尚走遠,扭頭看著小道士說道:“你這小東西根骨不錯,菩提那老家伙見了肯定想收你入門。彼其娘之,這樣一來寺里又多一個竟爭未來方丈之位的人了。”
清風小道士卻是搖頭,眼睛里露出前所未的真摯,無比堅定地說道:“我,是道,不是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