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許府的人離去,一直站在門外,手里緊緊握著根棍子的賈平繁跑跳進門,對賈素素說道:“姐姐,你要不把那老虔婆罵一回出氣,我就給她一棍子,也教她跌個狗啃泥,退親就退親,敢詆毀我姐姐名聲,打死她!”
素素輕輕拍去他肩膀上的雪沫,微嗔道:“不是跟你說過了,修心養(yǎng)性是第一,要戒浮躁,這是祖父教導我們的。三伯父也說:行事必三思,君子動口不動手,何況她們是女人家,你是男人,男人憑力氣打弱女子,不地道!”
賈平繁漲紅了臉:“她哪是什么弱女子?分明欺人太甚,但凡講點道理,我也不這般恨她!”
賈素素柔聲道:“即使再恨,也不能冒然打她!這是在賈家,若真出了事,就算此時朝廷重申國喪之重,他家明里不能將我們怎樣,只怕暗地里不會讓我們家好過!賈家已式微,許家權勢如日中天,什么時候整治我們不行?所以,還是忍一時為好!并非忍氣吞聲,自甘敗落,權當是涵養(yǎng)心性。姐姐這些日子無事跟隨你們聽三伯父講學,自己也慢慢想通一些道理,你覺得我說的可對?”
賈平繁低下頭:“姐姐是有些道理的,我、我記著了!”
姐弟倆拉著手來到炕前,早已緩過氣的徐氏朝賈素素伸出手,含淚道:
“我的兒,真難為你了!”
賈素素挨著徐氏坐下,輕輕地伏進她懷里,竭力忍住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靜靜感受內(nèi)心陣陣抽痛和深深的憂慮。
賈素素與許靖的婚事解除了,這是素素的本意,賈家不強求,也礙不著圓圓半點情緒。
她只是心疼母親,曾經(jīng)何等的富貴尊榮,家族一朝敗落,竟被欺凌至此,實在不是她能想像得到的!
呈一時口舌之利并未能帶來些許愉悅,憂慮卻愈加深重,她不屑理會清平侯夫人和梁迎春的做派,卻被她們身上衣裝反映出來的殷實和溫暖觸動:母親徐氏應該穿得像洪氏那樣,不必珠光寶氣,貴氣十足,至少要暖和、舒適,若是有稍微體面些的衣裝和頭面,家人不至于在人前露怯,母親便不用承受洪氏那樣可惡的目光!
洪氏的施舍要不得,程叔和其他熟人能給的只是一頓飽飯,幾件粗布舊衣裳,而且他們有家有室,憑著早年間的一點主仆之情,幾個月來堅持這般供養(yǎng)著一大家子人算不錯了,還要他們辛苦多久?其他人的饋贈,一次兩次可以接受,若是接受第三次,想必人家自然而然地也會生出洪氏那樣的想法來!
眼見父母被人輕視已經(jīng)心痛不已,怎堪忍受別的冷言冷語?
賈素素滿心滿腦子只轉(zhuǎn)著一個問題:要怎樣才能讓家人過得好一些?
她從小由祖母花氏養(yǎng)大,花氏卻不是親祖母,原是個鄉(xiāng)野女子,與祖父、親祖母之間自有一段后輩人不能詳知的故事,總之是祖父與親祖母生育了兒女們之后,又有了一位妻子,兩妻平起平坐,不分大小,親祖母帶著兒女們住府里,花氏住鄉(xiāng)間山莊,兩個女人井水不犯河水,大祖母去世后花氏才進賈府,一生無出,但祖父對之珍愛異常,花氏性情溫軟,慈善賢德,賈家四個兒子遵嚴父之命,奉之如親母。賈圓圓兩歲時得了一場大病,花氏抱去醫(yī)治,自此后便留在身邊養(yǎng)著,逐漸長大,也養(yǎng)成善良溫軟的性情,不喜爭搶不愛爭斗,誰若對她有一分的好,她可以回報以十倍。
自幼慣看祖父、祖母相親相愛、情深繾綣,圓圓想當然地認為只要成了親,夫妻就應該是這樣。當遇到百般寵愛她的李泰,便也暗生歡喜,真心回報,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平平和和地過下去,并滿懷信心,等自己年滿十八歲,與皇帝生兒育女,夫妻會更加美滿幸福……可悲得很,祖母的話又有一句被應驗:見人只說三分話,不可拋卻一片心,哪怕是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可以完全相信!
她愿意秉承祖母訓教,但是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李泰會加害于她,變成賈素素這一百多個日子里,每天醒來都希望自己還在夢中,反反復復地想著同一個問題:他怎么能狠得下這個心?將近十年的感情,她死去又活過來,尚且戀戀不舍,他卻說斷就能斷了!曾經(jīng)說過的話,發(fā)的那些誓言都不算數(shù)么?他可是皇帝啊,萬人之上的皇帝金口玉言,除非他從來就沒把她當人!
善惡就像雙生姐妹,在每個人心里比鄰而居,都道皇后賈圓圓溫柔仁德,至純至善,原來不是的,時勢所迫,她也會伸出利爪!
她用茶盞砸了秦貴妃,與秦貴妃撕打,毫不心軟地抓扯秦貴妃的耳朵,那一刻,竟然有絲絲復仇的快感,難怪人愛欺人,打人的感覺挺受用!
從小與祖母居住在山莊學醫(yī)術,四歲識藥草,五歲會扎針,七歲開始救護傷病逃至莊里的小鹿小山羊或免子山鷹甚至小老虎,第一次持刀她是哭著完成的,沒有人能相信,嬌滴滴的賈圓圓十歲以前就能以匕首剖開動物皮肉,察看并醫(yī)治內(nèi)里病灶,剔除腐肉、刮骨這樣的事她都做過,以針縫合皮肉上的傷口,猶如縫衣裳般鎮(zhèn)定,還要講究美觀大方……
骨子里,她還是能夠殘忍得起來的,若惹得她急了,她可以印證一句老話:兔子也會咬人!
賈素素正窩在徐氏懷里默然感傷,三房六奶奶孟氏牽著四歲的女兒如綿快步進來,走到徐氏面前福了一福,目光閃爍地看看素素,猶豫著小聲道:
“門外二輛大馬車還是不走,那管事的不停來叫門,只管絮絮叨叨地求著讓收下物品,說若不收,他沒法回去交差……吵得六爺歇也歇不好,母親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徐氏看到衣著單薄的小孫女不停地吸溜著鼻子,兩掛清鼻涕欲墜還懸,內(nèi)心不免酸楚煩躁,責斥孟氏:“能如何?不是早說明白了?大門關著,他愛走不走,你理會那閑事做什么?照看好自個房內(nèi)事是正經(jīng)!你看看如綿,都成這樣了,天寒地凍地還帶她出來做什么?想讓她傷風病倒不成?你還當咱們家像從前,有老夫人在,莊子里滿山滿坡的藥草……現(xiàn)在是什么都沒有了,賈家人誰也病不起!”
孟氏低頭看看女兒,委屈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低聲嘟噥:“兒媳也不想管閑事,可實在是六爺禁不得吵……那耳房里幾處墻壁都裂了縫,四面灌風,跟外邊沒什么兩樣,如綿只是流鼻涕,如萱昨夜發(fā)熱,今天咳一天了,六爺不讓告知母親……”
徐氏呼吸急促,臉色發(fā)白,眼看又要氣急起來,白氏忙示意素素幫著勸勸,素素卻皺起眉對徐氏道:“三伯母,七弟說門外停的是公主府的車,想來便是常德郡公林寶慶送來的,不如,咱們把這些物品收下吧?”
旁邊白氏、孟氏和周姨娘聞言楞住,徐氏瞪眼看著素素:“你這孩子,方才還說你懂事了呢,這會子又犯渾?那福寧公主性子最是謹慎,絕不肯與咱們家有半點沾染,常德郡公偷偷送物品來,明明白白就是沖著你而來,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憑什么接受他的饋贈?你讓左鄰右舍拿什么眼光看你?”
素素拉著徐氏的手說:“三伯母莫著急,素素自來貪玩,姐姐們嫁得早,無人相伴,家里哥哥們倒是疼我,可他們多是武將,想跟著他們一起就只好做男兒裝扮,久而久之竟成了習慣,一出門就著男裝,招來一些公子哥兒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覺得玩玩無所謂,他們也直到后來才知道我是女兒身,紛紛遣媒人來提親,那卻不關我的事……我雖然調(diào)皮,卻懂得規(guī)矩,謹遵家教,與常德郡公他們的交往就像哥哥們與他們的朋友那般交往,絕沒有什么出格之事!朋友間講究一個義字,他們有事我也曾相助,如今我落難,他們自是要來瞧瞧,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常德郡公這是還我人情來了,三伯母您看……”
徐氏擺手:“不成!以前年紀小不懂事也就罷了,如今你已長大,明明白白的姑娘家,與他們再沒有半點關系!再說,小孩子家家,你能幫到別人什么?卻借此名義訛人物品,要不得!”
賈素素覺得臉上發(fā)燙,此舉確實有訛人物品之嫌,幾乎要放棄努力了,但目光觸及侄女如綿的清鼻涕,如蘭青白的小臉,想到四處漏風的耳房里,傷病在身的六哥蜷成一團仍冷得發(fā)抖,那是她的親哥哥啊,母親徐氏不偏心,首先要安置好婦孺,可是六哥哥總住在窄小的耳房里抗寒受凍,傷病幾時才能好?三哥都可以坐起身了,六哥還不能!
她咬了咬牙:“三伯母,我方才敢那樣對清平侯夫人,斷然退了親,并不只為爭一口氣,而是自認賈家女兒確實有傲人之處!遠的且不說,圓圓姐姐做了皇后,這一點無人能及吧?素素不是自夸,我有我的聰明!往日未能顯露出來,是因為靠著父兄們的庇護我可以過得逍遙自在,那又何必自尋辛苦?三伯母沒忘記吧?我是五六歲就到祖母身邊去的,祖母教給圓圓姐姐的各樣事,我也跟著學,只是不肯用功,不似姐姐那般純熟罷了,但如果要用,慢慢想起來也是能夠的!常德郡公有一只愛犬,曾病得快死了,常德郡公哭得死去活來,我看他實在可憐,便出手給他治好,只是舉手之勞,可若沒有我,他不是還要傷心很久?所以我覺得,今日可以收下他送來的東西,權當是索要當日的酬勞!”
徐氏再次瞪眼,賈素素垂眸,過一會又小心地歪著臉看看徐氏,徐氏禁不住好笑,賈素素便趁勢摟住她的手臂搖晃:
“三伯母,我說的是真話,咱們可以心安理得收下這些!眼下咱們家吃的倒可以不論,但天氣太寒冷,過了年,雨雪天直到二月方止,侄兒、侄女們每人僅有一身衣裳,且如此單薄,只怕?lián)尾幌氯ァ胂胛羧瘴覀兗腋毁F之時,何曾在乎這區(qū)區(qū)兩車物品?那時伯母們和我母親做善事發(fā)散出去的金銀糧帛不計其數(shù),上寺院捐香油錢,一出手便是成千上百兩銀子!咱們家做的善事夠多了,如今落難,總也該消受消受別人的善意!”
徐氏想起從前的繁榮富足,眼眶微紅,喟嘆道:“若是福寧公主或別的主婦派人送來,咱們便承情接下,可這……”
“三伯母,今時不同往時,況且是大年下,家家都忙著,除了真心關懷的和別有用心的人,還會有誰來我們家門口窺探?我們也不是沒有一點骨氣,并沒要許家的東西啊,林家的,我自會與他們管事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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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住,今晚更夜了,因為今天工作做不完,挨加點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