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過后,皇駕入城回宮,宮里自是要大擺筵席,賜宴眾臣,也得是從三品以上大臣方能進宮陪皇帝宴飲,下邊百官只好與民同慶,京城豪富名流在城外見到圣駕,大概又得著皇帝幾句嘉勉,興奮之余,都不想早早回家,進城來四處找酒樓食肆聚眾吃喝,都說西城近年多了好幾處菜品風味絕佳的食肆,一部分人便直奔城西大街而來。
程有福為百香樓找來算取開張時辰的先生實在太厲害了!真正是選對吉日吉時,早上太陽光照到門上即讓燃點鞭炮大開其門,雖然午前到中午這段時間人客不少,吃飯的卻不多,都是沖著點心樣式精美奇巧過來買幾個嘗嘗,但到了日頭西斜將近黃昏,忽然間潮水般涌進來許多人,樓上樓下座無虛席,客人們似乎沒留意到是剛開張的新店,占了座位便只管大呼小叫要上好酒上時新菜品,孫老大和楊大嬸夫婦倆先上茶再端菜送酒,跑得腳不沾地,哪里還有空做菜?素素和周姨娘、紅線便自始至終在廚房里頂著,忙了個昏天暗地,食材不夠,程有福來回跑去買,平繁和幾個大點的小子、小姑娘被拉來洗菜,可憐他們從未做過這個,只覺趴在大條石砌成的水池子邊撈菜葉玩水有趣得很,也不知道洗得干凈不干凈,總之是切了煮了送出去吃完了……
開張大吉,第一天大賣好賺,孫老大和楊大嬸笑得合不攏嘴,素素卻苦不堪言,她會做吃食不假,心情暢快時更是樂于做更多更好的精美食物供大家享用,可是像今天這樣打仗似的做菜實在不是她能想像得到的,被楊大嬸追著喊著迫她快點快點,那感覺太難以忍受了,她有好多次想跑掉,扔了鏟子又拾起來,費了好大的勁強迫自己忍耐,含著眼淚咬牙堅持下去——今非昔比,想要一家人吃飽穿暖、體面周全,就需要銀子,銀子不會從天而降,是要付出代價的!
深夜,孫老大和楊大嬸夫妻倆將門店樓上樓下擦抹灑掃干凈,然后圍坐在燈下笑咪咪地看周姨娘數銅子銀錢,孫老大是京城人氏,祖上傳下來個小院子,兄弟三房擠住在一起,女人孩子也是時常鬧得雞飛狗跳,自他家兩個兒子死去,嫂嫂們說話就不怎么好聽,大有嫌他絕戶還占住祖宅房屋的意思,夫婦倆又傷心又不自在,打算拼命兩年攢些錢給女兒置辦嫁妝,等女兒出嫁了就搬離祖宅,如今素素買下古老板的宅子,請他們搬過這邊住,他們也就欣然而來,反正原先釀酒的院子空著,只他們一家三口住還嫌冷清了。
孫紅線提著個燈籠陪同素素在前院巡了一圈,見各處都收拾整理好,灶間除留著一眼灶火燒熱水,其余的都已熄滅了,這才放心離開。
紅線說:“姑娘真是細心,不過這些我爹和娘都很記著的,特別是我爹,他每晚閉眼睡覺前都要把該做的事一樣樣數過,才能睡著,所以姑娘不用太操心,都交給我們,沒事的!”
素素笑道:“那最好了,你爹有個好個習慣,你得學著!”
紅線用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不用學,都在這了!”
兩人笑著在通往內院的門扇前分手,素素囑紅線早點歇下,紅線答應一聲,高舉燈籠照著素素入內轉彎了方折身回去。
內院還有房間亮著燈,走的都是五尺寬平坦的房廊,且天上還有一輪明晃晃的圓月,皎皎月光傾灑于院中央,院中樹啊花架啊石桌石凳都照得清清楚楚,因而素素不用燈籠,古老板留下的燈籠不多,各房都拿了一個去,余下兩個得留在前院,孫老大和楊大嬸早起晚睡的,用得著。
素素一步一步緩緩走著,如果不是累得太要緊,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她真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品味這份難得的靜寂。
世人都怕孤獨寂寞,只有老天知道她死過一次又重活回來后,是多么渴望擁有一個無人打擾的、安靜的地方供她獨處,與家人一同擠在五里巷那個小院子里,孤獨與寂寞對她來說是奢侈品,求而不得。
如今她擁有了自己的房間,房間很大,程叔和孫老大幫忙,隔為里外兩間,里間是臥室,外間權做起居室和書房,另一邊空著間小耳房可以做藥房,真好!
古老板去了西川,笨重的家俱物什盡數折給素素,素素也不還價,全部接收,這些家俱物什都不是尋常便宜貨,才用得幾年,還是七八成新,古老板當初不舍得賣是想帶走,后來看看實在行不通,只得賣掉,怕素素不要,只胡亂報個低價錢。又可惜自己花費了許多心血做成積存下來的各種釀酒器皿,請求素素不要扔掉,最好利用起來,贈送給素素幾個釀酒的方子,當然不是花雕酒,那是他祖傳的,只給了尋常五谷糧酒和果子酒做法,素素謝過古老板,將制酒方子交給了楊大嬸夫婦收著,讓他們平時得閑空就自己琢磨釀酒,不必費勁外出買別人家的酒也是件好事。
東廂房燈火還亮著,半開的窗戶里隱隱傳來嗚咽低泣聲,素素嘆了口氣,東廂房全部劃歸大房,家俱也盡挑好的擺進去,大奶奶、二奶奶領著各自房里的幾位妾室和七八個孩子們住得十分松活舒適,可到底沒辦法安慰得她們夫亡家敗之痛。
正屋除了廳堂之外是賈周文夫婦的住房、書房,書房過來隔著前后院通道又有兩個大房間,辟為偏廳和賈周武的臥室,西廂一整排便是二房、三房加上四房兒孫輩住著,素素的房間在正屋左側西廂房最上頭,依次下去是平繁和啟哲合住的房間,二房三爺賈平志帶著二女一子,三房六爺賈平錦夫婦和兩個女兒,二房寡居五奶奶領著兩名妾和四個嫡庶兒女,三房寡居四奶奶帶著女兒如蘭……二房和三房都只剩下一位爺,院落不夠一起住著有點尷尬,好在房屋和空間都夠寬大,這么隔起來也不覺得怎樣,而且爺們行動不便,出門透氣曬太陽得要幾個小子們一起來攙扶,咋咋呼呼地吵嚷著,女人們自是懂得閃避。
素素覺得,能這般已經很不錯了,先安定下來,等哥哥們傷勢完全好了再另做打算,前邊院子還有原先貯酒的大庫房空置,只是那邊不種樹木顯得空曠單調,且堆放許多雜物,到時看誰愿意搬動,誰就過去整理居住吧。
她探頭看看左邊房廊,父親賈周武的房間燈光微弱,想是平繁服侍著他睡下了吧?周姨娘快回來了,做女兒的沒必要再進去。
想了一想,習慣性地往賈周文夫妻房里去。
不等她推門,徐氏已聽到輕微的腳步聲,趕緊開門迎出來,矮幾上一燈如豆,賈周文斜靠在榻上沒有睡,顯然夫妻倆也在等她,素素叫聲伯父伯母,直直走近榻沿坐下,賈周文殷切憐惜的目光,徐氏絮絮聲問長問短,熟悉的溫暖氛圍令她愈發覺得困頓疲倦,完全松懈下來,眼睛一閉趴倒在矮幾上,再也不愿意動彈。
徐氏將燈花挑亮些,捧起素素被爆起的熱油濺燙得通紅一片的白嫩小手兒,心如刀割,嘴里喊著我的兒啊,眼淚流個不停。
賈周文也紅了眼,顫巍巍伸出手撫摸素素的頭發。
傷病的男人們尚不能自理,孩子們年幼巴望不上,寡婦們每天關在屋子里,自有妾室服侍著,輕易不肯露面,一家三十多口人的活路都壓在這花朵般嬌嫩的姑娘身上,她勇敢地承受住了!可是她畢竟太年輕,不能總這樣下去,會把她拖垮累壞!
徐氏喚來白氏,白氏急忙取出素素煉制的燙傷藥膏替她小心擦拭,徐氏看著白氏,眼里閃過一絲厲色,沉聲道:
“你妹妹還是個閨閣女子,怎好整日站在灶前為人做飯菜,以后她還嫁不嫁人了?大房二房那幾個估摸著是不肯動的,明天起你帶了老六媳婦孟氏到前頭幫忙去!”
白氏先應一聲是,接著又面有難色說:“六弟妹從未下過廚,兒媳也只懂得做些羹湯,其它的卻是真的不會……”
徐氏道:“不會可以學!你八妹妹貴為皇后,不但從老太太那里學得醫術,還學會一手好廚藝,她只是不肯張揚,哪一樣不做得精絕?老太太是個能人,可惜去得太早,不然賈家的姑娘都交給她,錯不了!連你九妹妹她也訓教得這般好,素素以前是那樣的嬌縱懶散,萬事不管,如今卻得為這一家子人辛苦奔忙,她能撐得多久?可憐的孩子!”
徐氏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傷心流淚,賈周文唯有嘆氣,白氏勸道:
“母親莫要哭了,眼睛才上的藥,九妹妹說您這眼藥膏可是很難熬制的……明天,我帶六弟妹去前頭幫忙就是!”
素素伏在幾上幾欲睡過去,迷迷糊糊聽著婆媳倆的對話,此時卻硬撐著坐起身,瞇著眼對徐氏和白氏說道:
“嫂嫂們誰都不用去前頭!我跟周姨娘說過了,前院通往后院那道門要上鎖,鑰匙只能她拿一把,四嫂嫂你拿一把,輕易不打開那道門。我如今只要你們能安穩,我也不會長久待在前頭,待多教得楊大嬸他們一些菜式,上手之后我就回來了,由著他們忙去,忙不過來可以不接太多生意,這個店是長久生計,不求暴富,夠一家子嚼用就好!全家人都住在后頭,我們家的人若是露了面就會生亂,今天周姨娘讓平繁啟思他們跑出去,很不應該!”
賈周文聽了,輕輕頷首,徐氏也猛省道:“我的兒,難為你想得到,是這個理!倒是我想得不夠周全,看不得平繁那個焦急樣兒,他只一說你在前頭吃緊,我便慌了神,答應讓啟思幾個隨他過去,唉,是我老糊涂了!”
素素不再說什么,由著白氏把她拉起來,說是教如蘭守在灶間看火為她燒了一大鍋熱水,可以泡洗了,徐氏忙又走去找來孟氏,讓她和白氏一道幫著素素洗頭洗澡,素素的手傷成那樣,不能自己洗,周姨娘又不知忙什么,至今不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