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至?xí)?,永定侯郭飛正與一個紫衫的老太監(jiān)寒暄,瞧那太監(jiān)一臉喜色,老太君才放下心來,進門后便道:“這不是太后身邊的白公公么,什么風(fēng)把您吹來了?”
那太監(jiān)行了禮,道:“長公主身體可好?我奉太后之命,給您道喜來了?!?/p>
“公公說笑了,老身喜從何來,請公公明示。”
那太監(jiān)看了一眼身后的懷杉,懷杉此時也想起來,這太監(jiān)竟是見過的,叫白忠,是白靈兒的隨扈,只是如何成了......白公公?難不成,那白靈兒竟是宮里的人?
太監(jiān)白忠道:“老太君容稟,太后因聞得杜公子醫(yī)藥傳家,又文采超群,有意招其入宮,一來為太子伴讀,二來閑時為太后制藥!”
老太君心內(nèi)雖納罕不已,面上卻絲毫未現(xiàn),又寒暄一陣送走了白公公,方命懷杉道:“山兒,你不過剛進京,太后如何知道,竟還專門招你進宮?”
懷杉不便把途中偶遇之事說出,便假意思忖道:“許是我那篇《藥賦》入了太后的法眼?又許是大表哥向太子薦了孫兒吧?”
老太君又思量半日,才又笑道:“是了,你二表哥跟太子交情甚好,不過這孩子平時看著不像是多嘴的,晚些再問問吧?!庇种钢慌缘墓w道:“快來見過你舅父!”懷杉忙跪地見禮,又寒暄一陣。
此時,日頭已偏西,有小廝來報:“二少爺和兩位小姐回來了。”老太君忙攜了懷杉的手回蘭桂坊,剛至院中便見一少年從馬上下來,一身青色錦緞長衫,頭頂總了一根發(fā)辮披垂下來,額前一個青玉抹額,腰間垂了塊羊脂玉佩。那少年眉目與郭琪肖似,氣韻卻全然不同,神采飛揚時如日出東方,憂郁沉靜處若月落烏啼。少年下馬后即單膝跪地,老太君早拉起來道:“罷了罷了,這是你表弟淮山,快來見見!”
懷杉忙拱手道:“想必是珉哥哥吧,山兒有禮了?!?/p>
郭珉表情微微一怔,不過瞬間便笑道:“怪道今日左相府李大少的壽宴上,太子一直向我問詢表弟之事,竟不想如此儀表不凡,仙姿有如天人!相形之下,為兄倒如草芥一般了!”
懷杉就算臉皮再厚,聽他如此夸贊也不免紅了臉!
老太君聽了這話,也笑道:“你表弟是生的好,似你姑母一般貌美!”
懷杉嗆了口口水,這老太太夸得更絕!正尷尬間,又有丫頭婆子擁著兩個黃色衣衫,裝扮容貌極為相似的少女前來,那稍大一些的身形裊娜,步態(tài)款款,手中絞著一塊嫩綠的絲帕,便是郭玨。小一些的則含嗔帶怒,腳下生風(fēng),進門便沖著郭珉嚷道:“二哥今日忒不像話,怎的樂靈公主問話竟理也不理?讓我和玨姐姐好沒面子!”
老太君早喝道:“這丫頭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還不快來見見你們淮山表哥!”
郭琰忙掩口道:“琰兒不知有客,失禮了!”郭玨卻面色淡淡的,只虛虛見了禮,并不言語。
至晚飯時,幾人又同百合相認,又讓懷杉講江南的風(fēng)俗趣事,一家團坐好不熱鬧!
郭珉得空悄聲問懷杉道:“山弟如何識得樂靈公主?今日席間,那丫頭竟著我向你要什么香粉,蹊蹺得緊!莫非你二人有私?”
懷杉訝然道:“珉哥哥哪里話,山兒初進京,怎會認得樂靈公主?”心內(nèi)卻暗想,樂靈公主?莫不是那途中偶遇的白靈兒?
郭珉道:“山弟千萬別理那個樂靈公主,那丫頭非善類,整日瘋瘋癲癲言語無狀,京城之中凡聽得她的名頭,連狗兒都要繞道走!此番想必是慕你才名,要結(jié)識于你,你可要小心了!”
懷杉笑道:“珉哥哥怎么說這話?莫非樂靈公主得罪過你?”
郭珉說道:“哼,那個瘋丫頭……她把我……”郭珉的臉色霎時通紅,手握著拳,似是有萬般苦楚,卻說不出的樣子。半日,才又說:“她還放狗追玨姐姐!沒一點閨閣之風(fēng)!”
懷杉訝然,那被狗追的小可憐竟是弱不禁風(fēng)的郭玨,不知那日是怎樣的情境。
晚上,懷杉隨郭珉被幾個丫頭小廝帶至郭珉的“碧桐苑”安歇,院子里種滿了梧桐樹,只留一個石子鋪就的小徑直通正堂和廂房,此時正值春末,梧桐的葉子已經(jīng)片片伸展,抬眼望去竟不見星月。
郭珉說:“山弟,你我一見如故,若不嫌棄就隨我一起住吧,我那屋子特別大,小時候貪玩晚了,太子也常與我同住?!?/p>
懷杉腳下一軟絆了一下,幸好被郭珉一把拉住了,干笑兩聲說:“我從小一個人住慣了,睡覺說夢話,還磨牙打呼,還臭腳!”
郭珉無奈道:“罷了,山弟旅途勞累,等歇過這段再搬去我那里也行?!庇稚焓峙呐膽焉嫉募绫痴f:“山弟身板單薄,又生得俊美,剛一見時我還以為是個女孩子呢,若不是老太君介紹,我都要對山弟一見鐘情了呢!哈,哈哈!”
懷杉滿頭黑線,幸有樹蔭暗影遮著,才沒讓人看到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懂什么叫一見鐘情嗎?!小屁孩!樂靈公主怎么沒把你收了??!
忍著羞惱,懷杉道:“今日多謝珉哥哥關(guān)照,但我確實累極了,想去休息了?!闭f完便自去東廂。
郭珉沖著她的背影高聲說:“山弟要是害怕認生,就去我屋里,不要拘束!”又喃喃自語道:“真像個女的!”,愣愣的直看懷杉進屋了,才轉(zhuǎn)身回房。
第二日上午,天氣晴好,老太君打聽得太后心情不錯,便帶了懷杉進宮向太后謝恩。
且說正光帝暗中向杜家求親被拒之事,因那篇荒唐的聘禮單子早被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了,正因如此,正光帝雖覺丟了面子,卻更加不敢強娶了。
老太君與懷杉在小太監(jiān)的引領(lǐng)下,走過一道道宮門,來到太后寢宮慈寧宮,又有小宮女進去通報了,方聽里面宣詔。
進得正殿,太后一身紫色鳳袍正中端坐,左手邊立著兩個少女,其中一個嫩綠衣裙的正是那白靈兒,另一個則著白色衣裙,柔婉甜美,雖不如靈兒嬌俏活潑,卻自有一番韻味。兩人俱是垂首站立,看樣子也是剛來。
眾人行過大禮,又都賜了座,太后方笑道:“今兒可是真熱鬧,樂靈不是早上剛來請過安么?又來做什么?”
樂靈公主笑道:“樂靈時刻掛念皇祖母,皇祖母還嫌我不成?”邊說邊瞟了一眼懷杉。
太后向永嘉長公主道:“你也是上年紀(jì)的了,還親自進來做什么?以后有事就命琪兒或珉兒來就是了,橫豎他兩個也是整日長在宮里的?!?/p>
永嘉道:“昨兒白公公親傳太后旨意,臣妹實是替外孫高興,感念太后恩德,只是我這外孫杜淮山才疏學(xué)淺,又年輕不懂事,恐負了太后期望?!?/p>
太后道:“不妨,既是樂靈親自向我舉薦,若有差錯全在樂靈!”又笑問懷杉:“你今年幾歲?可有定親?”
懷杉聽見如此詢問,心中便有些疑惑,永嘉聽了這話也是納罕不已。
懷杉只得實情相告:“臣子今年十五歲,因?qū)W業(yè)未成,故尚未定親?!?/p>
太后說:“哀家早先也聽到些你的事,然終究是眼見為實,雖有樂靈力薦,哀家也還要先試試你的本事?!?/p>
便命宮女端來一個托盤,里面一個白玉小盞,盛著一丸紅色丸藥,樂靈身邊的白衣少女奇道:“這丸藥怎么如此鮮艷通透,又香噴噴的!只是不知吃起來是怎樣的味道?”
太后向懷杉道:“這是太醫(yī)院御藥房新制的,你看是何藥材,如何服用?”
杜淮山本是世家出身,又加上懷杉本身也頗通中藥醫(yī)理,稍稍辨認一番便道:“這藥乍看之下似是內(nèi)服,實則是外用的。若不小心內(nèi)服,命則休矣!”
白衣少女聞言變色,連連咂舌,太后則點頭道:“不錯,這藥確是外敷的,你可知這是何物?”
懷杉道:“此丸是由砒石,升藥,硼砂,石膏,朱砂調(diào)制,又配上珍珠粉,白獺髓和茉莉花粉。故此丸觀之艷紅如朱砂,聞之沁香如茉莉,膏體凝透滑潤如獺髓。乃是拔毒蝕瘡,去腐生肌的圣品。”
太后聞言贊道:“果然是青出于藍,竟說得一點不差!”又看向樂靈公主道:“樂靈好眼力!”
懷杉剛松口氣,太后又道:“這醫(yī)藥是你家傳本事,不足為奇,可這江南第一才子的名頭是否屬實,哀家還要再考!”
話音剛落,有小太監(jiān)來回稟說:“太子和漢世子一道來給太后請安!”
太后一邊宣詔一邊道:“今兒是什么日子,怎么都來哀家這里湊熱鬧!”
又向那白衣少女道:“婷婉可知太子今日為何而來么?怎么竟和墨軒湊到一起了?他二人不是一向不睦么?”
那婷婉稍稍紅了臉道:“太子年歲漸長,久已不與婷婉一起了?!?/p>
太后道:“你倆個自小親厚,怎么大了反疏遠了,我還盼能成一家人呢!”
這邊還沒說完,太子墨凌和漢世子墨軒已經(jīng)進來了,太子墨凌進門便道:“什么一家人,我怎不知?皇祖母取笑人慣了,連婉妹妹也不放過么?”說著,二人見了大禮,也告了坐。
懷杉猛然想起,前世讀史書時,曾讀到正光帝有個弟弟叫墨煦,被封為漢王,這漢世子墨軒應(yīng)是漢王之子。
想至此便多看了漢世子墨軒兩眼,見那墨軒雙目狹長,鼻挺唇薄,在左眼角處竟有一個米粒般的胭脂痣,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有種邪媚之氣。
墨軒早看到懷杉打量他,竟毫不避諱的逼視回去,太子墨凌看在眼里,打趣道:“世子兄竟也被山兒所惑不成?哈哈,別多想,他當(dāng)真是個男的!”
懷杉抖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雖惱怒卻不敢言,只能心里默念:我是小老百姓,我是小老百姓……
一旁的樂靈忍不住開口道:“哥哥說哪里話?杜公子只是俊了些,你竟這般打趣他!”而墨軒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話。
太后道:“你們兩個難得來,我正要試試杜公子的文才,索性你們一起比試比試!一來看你兄弟二人可有長進,二來我和長公主也解解悶,可好?”
永嘉長公主忙道:“淮山哪能與太子和世子相較?”
太后說:“無妨,長公主莫要謙虛了。只是樂靈與婷婉畢竟是女孩子,雖也讀過幾年詩書,到底是不如的,就算湊個熱鬧吧?!?/p>
樂靈不服道:“誰說不如的,我只是不愛讀書罷了!可婉姐姐卻是我們京中才女,不一定比他們幾個差!”
婷婉忙說:“樂靈公主謬贊了,一會若做得不好,太后與長公主莫笑!”
太后滿意的點點頭,環(huán)視一周道:“那我就出題了!”
懷杉暗自叫苦,一邊祈禱一邊默背大康之后的詩人與詩作,希望能混過去。
太后道:“平時你們以花鳥魚蟲為題,也是做慣了的。今日來個新鮮的吧,自古詩詞談情寫意,你們便以相思為題,作詩或詞賦均可,不限韻!”
永嘉暗自思量:太后今日先問淮山的親事,現(xiàn)又要以相思為題作詩,實在不像平日所為。
太子也說:“皇祖母今日怎么想起這個來,平日里不是總說此類詩詞最能動情移性么?”
太后道:“你們也一年大似一年了,也聽聞些人事,只管做來,我自有計較!”
樂靈公主先高聲道:“既是皇祖母吩咐,靈兒先來開個頭吧!”又稍稍一頓,娓娓道來:“豆蔻枝頭春心碧,抱香含羞相思寄。”剛念出兩句來,太子即驚訝道:“不錯啊,還真是下了功夫的!”
樂靈公主含嗔笑道:“還沒完,聽著!”又清咳一聲道:“豆蔻枝頭春心碧,抱香含羞相思寄。無關(guān)風(fēng)月無關(guān)媒,只因晴日曾偶遇!”念完便定定的看著懷杉,似有千言萬語,盡在詩中。
太后笑道:“到底是小孩子,雖不懂相思,卻也頗有些意趣。”
永嘉也笑道:“樂靈頗有長進,只是接下來該誰了?”
婷婉忙道:“臣女雖不若樂靈公主敏捷,也胡謅了一首。請?zhí)笫ヂ牐 北阋采宰魍nD,婉然道:“朦朦月,淡淡風(fēng),高臺重門玉笛橫,更寒夜露清?!蹦罴按颂?,婷婉忽然頓住不語。
太后道:“聽的正好,怎么不念了?”婷婉赧然一笑道:“這長相思本是上下兩闕,婷婉才鈍,只得了上半闕,不如請?zhí)泳染燃保o婷婉續(xù)了下半闕吧。”
太后道:“也可,如此倒是更有趣了。”
太子聽得,道:“孫兒心中早已有了別的,還是讓世子來續(xù)吧。”
墨軒笑道“也罷,誰讓我最是年長,既然太子不喜,只好我來了!”說得眾人哄然大笑,只有婷婉的臉色白了一白。
墨軒稍一思索,便道:“深院靜,小庭空,明滅燭火明滅星。孤枕夜長人不寐,相思望月中。”
太后贊道:“這首長相思,合二人之力,上闋清遠,下闋綿長,相思盡顯。且上闋與下闋竟如此契合,實屬難得!”眾人又贊了一回。
太后又對墨凌道:“這次該輪到你了吧?切莫再躲懶了!”
墨凌拱手道:“孫兒遵命!”便洪聲朗然念出一首七律:“相思兒女寫情詩,破虜將軍歸卻遲。莫道英雄不寂寞,含淚沙場笑人癡。”
一首念罷,余音裊裊,懷杉不禁嘆道:“兒女情雖長,英雄不氣短!太子好胸懷?。 ?/p>
墨凌對懷杉拱拱手道:“拋磚引玉,該山弟請了!”
懷杉想了一想,眼一閉心一橫:納蘭兄啊,對不住了!誰讓你最有名氣!于是,定下心神道:“樂靈公主和太子有了兩首七律,婷婉和世子做詞一首,山兒湊個數(shù),也做一首詞吧?!?/p>
懷杉緩緩念出:“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兒,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p>
念完半天無人言語,懷杉窘然道:“臣子愚鈍,太后見笑了!”
太后目光迷離,喃喃道:“好一個‘人生若只如初見’!”唇邊笑意微涼,似是想起了往事。
樂靈和婷婉均低著頭,各有思量。墨軒和墨凌則怔然不語,只有永嘉長公主知此詞勾起了太后的心事,忙拉著懷杉拜倒:“山兒年幼無知,還請?zhí)笏∽?!?/p>
太后方回神,笑道:“山兒何罪之有?若論有罪也是那故人。我累了,你們都散了吧。”
眾人面面相覷,便各自出門。老太君拉著懷杉出了宮門,剛要上馬車,有一個小太監(jiān)匆匆趕來道:“長公主莫走,太后懿旨,杜淮山才學(xué)出眾,自下月起入宮做太子伴讀,特賞銀百兩,以示嘉獎!”
老太君和懷杉忙接旨叩恩,接了賞賜。在車上,老太君拉著懷杉的手道:“你小小年紀(jì),怎么能做出如此詩句?饒是經(jīng)歷過一番恨海情天的,也不一定能寫出這樣的句子來?!?/p>
懷杉忙說道:“山兒初次入宮,難免緊張,就隨口縐了一個,可是有不妥?”
“此詞意境太過傷感,怕是惹了太后了。自古帝王皆薄幸,只怕百合這次也逃不過......”
懷杉忙道:“百合姐姐此生誓不入宮的,那賜婚的圣旨便是再難求,山兒也要為姐姐搏上一搏!還請老太君成全!”遂把自己的計劃道出,老太君聽后沉思良久,最終還是點頭應(yīng)允,愿意配合懷杉演這一出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