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漸國在統治鼎州國后,便將鼎州國國民,按照職業依次分為:吏.商.農.工.雜.士六個等級。吏最高,士最末。
所有原鼎州國的國民均無任官的資格,最多也只能在官府中,擔任一些掌管瑣碎事務的低階吏員。饒是如此,這些吏員也已是鼎州國老國人中社會地位最高的階層了。
鼎州國千百年來均以讀書為尊,素有士子議政從政之傳統。普通的國民雖不敢說是“談笑有鴻儒”,卻也稱得上是“往來無白丁”。
然而,水漸國為了杜絕士子非議朝政,鼓亂民心;更為了尚未開化的愚鈍之民,易于對其施行鐵腕統治,故而不僅明令禁止民間私有書籍典藏,將大批書屋私塾強行關閉,更將“士”定位在社會的最底層,其地位尚不如被列于“雜”一類中的“娼”.“丐”等。
而“農”所產的糧食,和“工”所產的金屬礦產中,有很大一部分需要“商”來周轉為金錢,或同別國交易換成其他的各種稀缺物件。如此,這二十年來,方能有源源不斷的各類物資運往水漸國的本土,強水漸國的國力,富水漸國的百姓。故而,富商大賈的地位,在這鼎州國內算得上是相對尊貴的。
騰聯閣于十五年前在盈京城開了第一家酒樓,隨后便以令人乍舌的速度發展起來。短短數年之內,即在鼎州國的其余八個州都開設了分店,且俱為當地數一數二的商家大戶。沒有人知道騰聯閣的老板是誰,也沒有人知道騰聯閣如此龐大的資金是從何處而來。
不過,因騰聯閣向來處事公道,在商界的信譽極高。加上其對官府出手一向豪闊,所以十數年來,一直穩穩屹立于鼎州國的境內且日漸壯大。
而事實上,騰聯閣的創始人,便是原鼎州國執掌全國兵馬的大司馬——衛霍。
二十三年前,衛霍不知因何故而突遭貶黜,此后便憤然離國不知去向。
鼎州國亡國五年后,衛霍突攜巨資秘密返國,創立騰聯閣。
從那以后,便以酒樓之便,明面兒上結交各地商家巨賈和達官顯貴,暗地里則搜集情報,同時聯絡各個零散的復國力量。
水漸國滅鼎州國后,因其國力軍力有限,故而除中州的主力守軍二十萬全部是水漸國本土的軍隊以外。其余各州的兵力部署皆為:
由水漸國的人來執掌兵符帥印,以及擔任各大要職。而低階軍官和普通士兵,則幾乎有八成都是來自于鼎州國國民。其中更有相當一部分的來源,是原鼎州國當年投降或者是被收編的軍隊。
衛霍擔任大司馬時,在軍隊中一直享有極高的威望。雖后遭罷黜,但其舊部始終唯其馬首是瞻,對其忠心不改。
因上種種,時至今日,騰聯閣實已成為鼎州國所有復國力量的領頭和中樞。
十年前,殷復缺拜衛霍為師。
七年前,殷復缺開始跟隨衛霍行走各處。
三年前,衛霍退隱,殷復缺獨力主持騰聯閣。
從護城河回到騰聯閣,用完早飯后。殷復缺便讓肖亦默先行回房休息,而他自己則來到了位于后院群山間的一處茅舍前。
這間再也普通不過的茅舍,隱在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后面。背靠青山而外環綠水,有鳥鳴有微風而無世間之嘈雜。
立于這清幽雅靜之處,殷復缺只覺心中所有的負累煩悶,似乎都已經隨風而逝。
這時,從茅舍中走出一位蓑衣斗笠的清癯老者,見到殷復缺便慈和地笑道:“怎么,又想為師的烤魚了?”。
殷復缺先是躬身一拜及地,而后方笑嘻嘻道:“還有師父釀的酒”。
眼前這位恰如正要出門去捕魚的普通農家翁,便是原鼎州國的大司馬,騰聯閣的創始人,殷復缺的師父——衛霍。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殷復缺和衛霍師徒二人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旁,席地而坐。身邊各擺著一大壇已開封的清酒,面前的火堆上,架有數條剛剛開始散發出誘人香味的烤魚。
殷復缺雙手捧起酒壇,對衛霍道:“徒兒回來已有數日,卻此時才來拜見師父,實在是該死。徒兒現在就飲下這壇子酒,權當是向師父賠罪了。”
說罷即仰脖痛飲,眨眼工夫便已下去了大半壇。
衛霍卻毫不領情地斜著眼喝道:“哎哎哎!你小子明明就是想喝老子的美酒,偏還打著這么個混蛋幌子!我可告訴你,今兒個就這么一壇,你早喝完早滾蛋!”。
殷復缺抱著酒壇擦擦嘴角,涎笑著一張臉:“我說師父啊,咱師徒二人都一年沒見啦,您不會這么小氣吧?”
衛霍遞給殷復缺一條已經烤好的魚,哼了一聲道:“去年你賴在我這里整整三日,將我兩年間辛苦釀出的美酒給喝了個精光底朝天。現在我用了一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剛釀出這么幾壇,你小子便立刻又跑了來。哎,我說,你是什么時候長了個狗鼻子的?”
殷復缺這邊卻正在忙著吃烤魚壓根兒沒空回答,他也顧不上燙不燙嘴,三兩口就吃得只剩了個魚骨架子。
衛霍無奈只得笑罵:“沒人跟你搶!仔細燙爛你的嘴!”
待到二人吃飽,已是月上中天。
殷復缺喝光了自己的那壇酒后,又死乞白賴地讓衛霍另給他取了一壇出來。
此時,一輪滿月高懸于頭頂,清冷的月光照耀著夜間的萬物,也照耀著坐在溪水邊的師徒倆。
衛霍將火堆弄熄后對著殷復缺道:“吃飽喝足,有話就講有屁就放!”
“師父啊,您好歹以前是位列三公的大司馬,現在是天下第一酒樓的大老板,您怎么就學不會斯文一點呢?”
衛霍掄起拳頭,就給殷復缺的頭上結結實實地來了一下:“狗屁的斯文!老子本就是在軍中滾大的粗人一個!”
殷復缺應聲便倒,歪躺在地上,齜牙咧嘴地揉著自己的腦袋:“哎呦師父,你也不怕一拳頭就這么把你徒兒給敲傻了!”
“凡是落在老子手上的,只死不殘!你要是再敢廢話,你師父我現在就立馬成全了你!”
一句話,便唬得殷復缺趕緊老老實實地坐直了身子,旋即正色道:“師父,肖氏的那個女子我找到了,名叫肖亦默。已經和我一起到了盈京,她人眼下就在這騰聯閣內。您要不要見見她?”
衛霍眸中精光一現,然而沉吟片刻后,卻斷然搖了搖頭:“三年前我就對你說過,需要為師做的事情已經都做完了。”
“是。徒兒不該再拿這些瑣事來打擾師父的清凈,都是徒兒的錯。”
衛霍大手一揮:“得了得了,別賣乖了。還有什么事?”
這次殷復缺卻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看著在剛熄滅的火堆上面飄著的那幾縷青煙,出著神,好一會兒后,才幽幽地問道:“師父,澈風叔叔他……他與母妃……他們其實是……是相愛的吧?……如果……相愛卻又……不能在一起……那么……他們……”
不料衛霍一聞此言,還未待他說完便立刻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你這是在說的什么混帳話?!”
這一聲突起的爆喝,讓殷復缺不由得愣了一下,而后又苦笑著垂首低聲道:“師父,是徒兒的錯,是徒兒說了混帳話,請師父別動怒。”
衛霍深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語調:“你一定要記住,你的母妃和你的澈風叔叔之間,是光明正大,清清白白的,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齷齪!”
“徒兒知道。徒兒剛剛……本也不是這個意思。”
衛霍仔細地看了殷復缺兩眼,忽然問了句:“那肖亦默是個什么樣的姑娘?”
對話題突然之間轉到了肖亦默的身上,殷復缺有些茫然:“啊?……肖亦默?……她……她很好啊……”
“她是鼎州國未來的皇后,也是你未來的妻子,你們倆那是命定的姻緣。你小子可要好好地對人家,絕不許三心二意的!聽到沒有?!”
殷復缺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師父,您看您……您這都是想到哪兒去了?”
“我就是給你敲個警鐘!你和她不僅是現在復國的關鍵,更是將來我鼎州國穩定昌盛的關鍵!你可不能像你的……”仿佛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似的,衛霍皺了皺他那兩道花白的濃眉,停了片刻后,才又接著道:
“總之,你小子要是敢有了異心,為師我絕對饒不了你!”
殷復缺只得無奈地咧嘴苦笑著,點了點頭。
沉默了片刻后,像是在問衛霍,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那么如果……如果大哥他還活著的話,這個關鍵就輪不到我了吧?……”
衛霍聞言不禁一驚:“你你你……你今天怎么盡說些稀奇古怪的話?”
回過神來的殷復缺,忽地展顏一笑:“我這還不都是讓師父你的酒給鬧得?是不是師父你早就在酒里面下了什么稀奇丹啊,什么古怪散之類的東西啊?……”,邊笑邊舉起酒壇大口地喝起酒來。
衛霍看著殷復缺,神色間變得越來越凝重:“缺兒,這三年來你我雖然一共才不過只見了幾次面,但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你的心正變得越來越沉。為師最清楚你的能耐,我相信單憑復國這一件事,應該不至于就能把你給壓成了這樣。”
殷復缺放下酒壇,用袖子擦去嘴角殘留的酒漬。偏頭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出了一會兒神,終于還是笑嘻嘻地看著衛霍道:“師父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您說您這是在夸我啊,還是在夸您自己啊?”
衛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其中有心疼,有欣慰,更有無奈:“罷了罷了,我知道你的孝心。為師只對你說一句:大丈夫行走于世,只要光明磊落,就能頂天立地,自不會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東西!”
殷復缺恭恭敬敬地長身應道:“徒兒記下了。多謝師父教誨。”
衛霍又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口,似是欲言又止。終究,也只是揮了揮手道:“好了好了,時候也不早了,快滾吧!”
殷復缺含笑站起身來,深深地一拜。仿若已將所有的離愁別緒埋在心底,將那千斤的重擔扛于肩頭:
“徒兒半年后,再來吃師父的烤魚,喝師父的美酒。徒兒就此別過師父。”
拜別衛霍后,直接回到了雅苑中的殷復缺,只覺酒意不僅未被一路上的凌冽寒風所驅散,反倒越發上涌起來。便有些步履不穩地走到院中的那方石桌邊坐下。
而肖亦默午后睡了一覺,已是疲勞盡去。晚飯時還參加了一場由幾個當地富商家的公子,在騰聯閣酒樓內主辦的小型燈謎會。自娛自樂倒也頗覺有趣。待回到雅苑已過了巳時。
她一進雅苑的大門,便被正坐在院中的殷復缺給嚇了一跳:“你……你大半夜的在這里扮鬼嚇人么?”
殷復缺頭也沒抬,只懶懶地回了一句:“鬼才會在大半夜的還到處游蕩,你連扮都不用扮了。”
“……”
“怎么樣,猜中了幾個燈謎啊?”
“咦?你怎么知道我猜燈謎了?”
“因為……我是鬼啊!”
“……呸!去你的!”
肖亦默走到石桌前,聞到了很濃的酒氣:“你喝酒啦?”
“嗯。”
“喝醉啦?”
“嗯。成醉鬼了。”
“……你有完沒完?”
殷復缺仰首看著她的惱羞成怒,笑了起來:“原來你怕鬼啊?”
肖亦默被氣得一跺腳正想離開,卻忽然又發現殷復缺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勁。便俯身湊過去仔細地看了他兩眼:“你真的喝醉啦?可是……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到底有沒有事啊?”
“我當然沒事了……唉!一定是被師父那一拳給砸的……”
“你師父?哦,原來你是去拜見老閣主了。”
“喲!你知道得不少嘛。”
“那當然了!你師父他老人家還好么?”
“好得很,簡直比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要好。”
“哎……十年前你幾歲啊?”肖亦默隨口問道。
“十五歲。”殷復缺接著又低聲道:“十年前,大哥二十五歲……”
肖亦默覺得有些好奇:“你大哥?那他……應該已經不在了吧……”
殷復缺用手緊緊地按著額角,像是夢囈般低語:“他還在……他沒死……他是將來鼎州國的國君啊……他不會死的……該死的那個是我……因為我做了孽欠了債啊……等復了國就可以全還給他了……全還給他……還有你……也還給他……鼎州國……只有靠你們倆……”
肖亦默站在一旁,越聽越糊涂也越聽越害怕,忙伸出手輕輕地推了推殷復缺的肩頭:“你……你在說什么呢?……你怎么了?你不會……真的被那個……那個……”
殷復缺忽地抬起頭,翻著白眼吐出了舌頭:“鬼~附~身~啦~”
見肖亦默被他嚇得尖叫著后跳了一大步,便放聲大笑起來。
肖亦默稍稍定了定神,便隨手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就向他丟了過去:“你這么討厭,就算是想做鬼閻王爺都不收你!”嚷嚷完便怒氣沖沖地轉身回房去了。
而獨自坐在清冷月光下的殷復缺,則低頭對著自己手上剛剛接到的那個茶杯苦笑:
“真的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