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亦默扶著受傷的殷復缺安然地回到了騰聯閣,唐掌柜見到二人,先是如看到菩薩顯靈一般笑逐顏開,緊接著又如突遭雷擊一般呆立當場。殷復缺勉強提著一口氣,輕聲笑道:“唐掌柜,你這張臉的表情未免也太豐富了吧?”
唐掌柜猛地醒過神來,有些慌亂:“殿……你你……你怎么會……”
殷復缺微微搖搖頭:“不妨事,不用聲張。我調息片刻就好,你別讓任何人來打擾就是了?!?/p>
他感覺到肖亦默正想松開一直攙扶著自己的手,忙道:“送佛還要送上西呢,你怎么也要送我回房吧?”
肖亦默呆了一呆:“可……唐掌柜已經去安排人手了……”不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扶著殷復缺回到了他雅苑的廂房。
那神秘黑影的一拳雖然并未使出全力,但是擊在幾乎完全沒有運功抵擋的殷復缺身上,所造成的傷勢依然非同小可。殷復缺這一路一直都是在勉力支持著,到了此刻,只覺得胸腹間像是有把刀在用力亂攪一般,每一口呼吸都令他痛徹心肺。那黑影的拳勁之霸道,功力之詭邪,皆是殷復缺行走江湖這十幾年來所僅見的。
肖亦默扶殷復缺在床上盤膝做好,垂首輕聲道:“你調息吧,我先出去了?!?/p>
“哎……咳咳……”殷復缺滿不在乎地用手擦掉唇邊駭人的血跡,喘了口氣斷斷續續又道:“你要……要待在這里……給我護…護法的…”。
看著殷復缺已顯得有些灰敗的氣色,肖亦默只得連連點頭:“好好好,我待在這兒就是,你快別說話了。”
無力地扯出一個慘然的笑容,殷復缺這才終于開始閉目調息。
肖亦默則輕輕地在一邊坐下,望著桌上的茶杯發呆。仇恨和怨氣,死亡和殺戮,討債和還債,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血焰符和肖氏的冤魂……
難道這些就是殷復缺所說的復國的代價么?難道為了復國就真的可以不惜一切么?殷復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難道他當真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心狠手辣之人么?他又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事情要瞞著自己,難道是他在利用自己以達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么?
“老管家,你一定不會信錯了他的,對么?只要是為了復國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對么?老管家,你真的,沒有信錯么?……”肖亦默用手支著額頭,只覺得腦袋都已經快要裂開來了。
而殷復缺此時卻并未能物我兩忘地入定調息,反倒竟像是入了夢魘一般。
在千丈崖底寒潭邊的那個石窟里,是永遠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一位長須及地的白發老者,形容枯槁地閉目坐在石窟深處,經年累月地守護著面前那口透明棺材里躺著的年輕男子。那名男子一身素服神態安詳,他的面容蒼白得幾近透明,他的呼吸異常微弱且時斷時續,他的生命似乎脆弱得隨時有可能碎裂。
老者的雙手緩緩地從男子的頭上拂過,而后閉著眼睛平舉雙臂口中念念有詞,漸漸的在這永世的黑暗中,竟慢慢地顯出了一幅幅閃著幽幽白光的畫面:
富麗堂皇的宮殿里,國王和王后帶著一個八九歲的漂亮男孩兒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上,接受萬民的朝賀;
破敗簡陋的冷宮內,衣裙破舊的美婦,緊緊地摟著因為寒冷和饑餓而瑟瑟發抖的孩子。男孩問母親:“母后,父王說我們要害他要謀反,是真的么?”母親扳過孩子的臉:“無極你記住,我們和所有殷氏的族人都是冤枉的,是被那個梵絡王妃給陷害的!”;
已經四面透風搖搖欲墜的冷宮內,粗布麻衣的蒼老婦人將三尺白綾摔在地上,拿出懷中的血焰符對天嘶聲詛咒:“我肖氏一族的血債定要這九州祭上千倍的頭顱來償還!”,說完撞柱,腦漿迸裂而亡。站在旁邊的十來歲少年冷漠地看著這一切,而后端起面前的那杯毒酒一飲而盡。
老者的雙臂又驟然高舉垂直向天,幾幅新的畫面緩緩出現:
一個小祭司拿著梵絡王妃悄悄交給他的東西跑進了祭司府的法堂,片刻后,一百余名祭司呼喊著“冤枉”被挫骨揚灰;
法場上,萬余肖氏族人咒罵不休怨氣沖天,頃刻之間身首異處,一時之間血流成河;
九州之地,烽火連天硝煙遍地,滿目皆是殘垣斷壁尸橫遍野;
九鼎之上,原本歷經千年而依然光芒閃耀絲毫不曾褪色的神獸浮雕,齊齊暗淡無光破舊斑駁;
鼎州國內,只響徹著一個聲音:“何時復我鼎州國?!”
梵絡王妃說:“我造了孽,欠了債,只有靠你來還了?!?/p>
老者和那棺內的年輕人忽然都睜開了眼睛說:“是你母妃造了孽,欠了債,這些都需要你來還!”
被挫骨揚灰的祭司,身首異處的肖氏族人,還有千千萬萬的白骨都在說:“是你母妃造了孽,欠了債,這些都需要你來還!”……
肖亦默也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之后,忽覺殷復缺氣息有異。忙抬頭看去,只見此時的殷復缺雙眉緊蹙,牙關緊咬,已是滿面的痛苦之色,豆大的冷汗正從他的額上滾滾而落。
肖亦默嚇了一跳,然而還未待她站起身,殷復缺竟猛地睜開雙眼,同時揮拳朝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擊了一下,而后張口噴出了一股鮮血。肖亦默大驚,忙沖上前去死死地抱住殷復缺的雙臂大叫:“你怎么啦?!你瘋啦?!”
殷復缺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復后,抬眼看著滿臉焦急的肖亦默勉強輕聲笑道:“你見過……咳咳……我這么正常……的瘋子么?”
肖亦默仔細地瞧了瞧除了極度虛弱外,似乎并無任何異狀的殷復缺:“你沒事吧?那你剛才是在……”
殷復缺微微搖了搖頭:“剛才……是把淤血給……給清出來……不過你再不松手,我可就……就喘不上氣兒了?!?/p>
肖亦默這才發現自己的姿勢有多曖mei,忙燙了手似的猛地往后跳了一大步,紅著臉手足無措:“我……我還是去找唐掌柜過來看看你?!卑文_就往門口跑去。
“哎!那你也要……咳咳……一起回來……你可是我……我的護法。”
肖亦默的手在門把上停了一下:“你放心,這個時候我不會胡思亂想,更不會獨自亂跑的?!闭f罷便開門出去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一個似乎已是衰弱到極點的聲音,帶著些許的自嘲低低響起:“總算是幸運……離走火入魔……就只差了那么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