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亦默此刻站在盈京城門外往回看的時候,竟恍惚間覺得是在看著自己的前世一般。
十二天前,她還是一個生活在老管家呵護下的無憂無慮的女孩子;七天前,身邊的這個人帶著她來到這里給她看什么是她命定的責任;七天后,她又將要和這個人一起離開去真正地直面她自己的命運。現在,這個人在用他那似乎永遠帶著戲謔和笑意的聲音說:“怎么了,不舍得走啦?”
肖亦默轉過身抬頭看著殷復缺那因重傷未愈而沒有一絲血色,越發顯得疲憊憔悴的臉:“我是在想為什么唐掌柜在跟我們道別的時候會是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殷復缺回答得非常的認真:“因為老唐他送我們這兩個大瘟神送得實在是太高興了,你要知道人在過度喜悅的時候也是會痛哭流涕的。”
肖亦默其實這幾日來一直都在對一件事兒感到很納悶,那就是為什么不論在何種情況下殷復缺的一雙眼睛永遠都是那么的亮,亮得仿佛其本身就會散發光芒。
她扁了扁嘴:“我本來還覺得唐掌柜在看我們的時候就像是在看著兩個死人,不過現在我可以確定我的感覺是錯了,因為一個快要死的人是絕對不會有像你那樣兩只不停在發著賊光的眼睛的。”
殷復缺一邊大笑一邊追上了走在前面的肖亦默:“看來我要改口了,你現在是人不如其名,名不副其實也。”
“那也是拜你所賜……不過我倒還是那句話,希望你別人如其名,名副其實的才好。”
見殷復缺已經笑得略微有些咳了起來,肖亦默不由得皺了皺眉:“為什么堅持不要唐掌柜為我們準備好的馬車?”
殷復缺深吸一口氣勉強調勻了氣息:“因為今兒個天不錯,在這樣的天氣里咱們走走路曬曬太陽去去霉氣不好么?”
“……跟你在一起能去掉霉氣的話那就怪了……”
殷復缺狀似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你……真的不怕跟著我會有危險么?”
肖亦默的腳下并沒有停依然在低頭看著眼前的路:“不怕。”
“對我這么有信心?”
“我不是對你有信心,是對我的老管家有信心。”
殷復缺呆了呆,而后有些無奈又有些苦澀地笑道:“我應該知道你的答案沒有變。”
肖亦默終于停了下來,她看著殷復缺的眼睛:“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守住你對老管家的承諾。我更知道,在沒有復國以前你是絕對不會讓你自己出什么事的。”
殷復缺聞言微微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淡然卻堅定地道:“是不會讓你出任何事。”
此時,在盈京城外的寬闊官道上,正緩緩地挪動著一支旌旗招展的龐大車隊。被擁在隊伍正中間的是一輛最大最豪華的雙轡馬車,在其外罩著厚厚的毛氈,在其內鋪著厚厚的上等皮草,而宮唯逸就舒舒服服地斜倚在其內的一堆厚厚的毛毯中間。
這車內的空間足足寬有五尺長有八尺,在居中的矮腳茶幾上,擺滿了各種在這個季節極為稀少的水果以及一小壇子泡在熱水中的酒。
僅身著一件單衣的宮唯逸,正仰著脖子將手中酒壺內的最后幾滴佳釀滴入到自己的嘴巴里,在他旁邊跪坐著的一名清麗女子,邊將自己剛剛剝好的一顆葡萄遞給他邊柔聲笑道:“王爺,您看您這副滴滴難舍的樣子,不知道的人要是看到了準會以為咱們堂堂的幽州王,是在這皇城里受到了莫大的虧待,要不然的話又怎么會給饞成了現在的這幅可憐相。”
宮唯逸張嘴接了那顆葡萄后,將手中的酒壺給那女子示意她添酒:“這酒是我從哥的密室里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好不容易給偷出來的,是普天之下絕無僅有的,可就這么一壇!”他半瞇著眼睛看著那正從酒壇里流出來的淡紅色的液體,有些恍惚地低聲道:“這個呀還是十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起用師父院子里的海棠花釀的呢。那會兒,三個人約好了要等五十年之后再一起打開,再一起喝……我們三個人……兩個老頭子和一個老太太……”宮唯逸說到這兒忽地又大笑起來:“不過,這么好的酒我可等不了再過四十年了,這么好的酒我才不要跟他們兩個一起分享,我現在就要一個人把它給通通地喝光!……”
那女子看著已經改為直接抱壇痛飲的宮唯逸幽幽地道:“王爺,那您喝光了這海棠花釀的酒之后,還要海棠么?”
宮唯逸聞言一怔,隨后放下酒壇嘆了一口氣:“海棠,你跟著我有三年了吧?你的原名本不叫海棠的……”
那女子低下頭,含淚帶笑道:“是啊,整整三年了,真難為王爺還記得。我早就已經忘了我的本名了,王爺說我叫海棠,那我的過去我的現在我的將來,我的生生世世就都只有這一個名字。即便……王爺再也不要我了……”
“你……我讓你一直這樣沒名沒分地跟著我,你不會不甘心,不會后悔么?”
女子抬起如水的雙眸,抿唇淺笑,輕輕地卻又決然地搖了搖頭。
宮唯逸定定地看著那兩行墜落于面前酒壇中的清淚,伸出手撩起了她的一縷青絲,一圈一圈慢慢地纏繞在自己的食指上:“我之所以喝光這海棠花所釀的酒,是因為在我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的海棠。”
離開了盈京城后,殷復缺并沒有帶著肖亦默走官道,而是沿著田間的小路徐徐西行。此時恰逢本年度的春種尚未結束,地頭里滿是正在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勞作著的農人。
白天殷復缺邊走邊會時不時地停下來,與在田埂邊歇息的莊稼漢,或是送飯來地里的農婦小童攀談詢問年景收成,到了晚上他與肖亦默便會隨便找一家農舍來借宿。
肖亦默從小到大幾乎都生活在山莊里,所以剛開始的時候,她覺得農田里的一切都很是新奇有趣,這兒看看那兒瞧瞧的興致頗高。然而漸漸的,她的情緒卻越來越低落,人也越來越沉默。
第三日清晨從借宿的農舍家告辭出來后,殷復缺笑著問此刻正慢悠悠地晃蕩在出村的小道上,看上去顯得有些懨懨的肖亦默:“你不會是還沒醒困吧?”
見她搖頭便又問道:“那就是這兩天吃的東西你吃不慣,所以餓著了,沒力氣了?”
肖亦默停了下來:“這兩天所吃的雜糧糠菜,我的確是有些吃不慣。但我知道這已經是他們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他們平時……”她忽然覺得心里很堵,低下頭頓了頓又道:“為什么明明這幾年的年景收成都很好,可是這里百姓的日子還會過得那么的困苦艱難?”
殷復缺笑了笑,漫聲吟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他邊舉步向前走邊道:“其實這個問題你自己已經有答案了。”
殷復缺和肖亦默剛來到村口便忽聽得一聲暗啞蒼老的低吼,只見一個老婦舉著自己的木杖跌跌撞撞地正向他們撲過來。肖亦默一驚之下本能地閃到了一邊,而殷復缺則反倒迎上前去,一手輕輕地擋開了木杖,一手穩穩地扶住了幾欲摔倒的老婦。
卻見那老婦依然掙扎著怒罵不休:“我殺了你們這些挨千刀的水鬼!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這時,幾個正要下田干活的農人見狀忙跑了過來,一個人拉開了那老婦,另外幾個則七嘴八舌地對著殷復缺和肖亦默解釋:“哎呀!是誤會是誤會!她還以為你們是水漸國的人呢!”“您二位這身打扮……這個的確不大像是這附近的咱鼎州國老國人,所以她就……總之是讓客人受驚了,對不起啦!”“她全家十幾口子就剩她一個啦,全部都死在那些水鬼的手里啦!慘哪……”“咱總有一天會殺光那些水鬼報仇的!”“對!一定要殺光他們!”“沒錯,殺……”
肖亦默望著已經被帶到遠處卻還兀自哭嚎叫罵的老婦人那怨毒蒼老的面孔,聽著周圍漸漸散開的村人們那一聲聲一句句充滿了仇恨充滿了殺意的話語,一時之間覺得有些茫然。
“他們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只有殺光水漸國的人,才能復我鼎州國。”殷復缺冷冷地說完這句話后,偏頭看了看她“怎么,你覺得我說的不對么?”
肖亦默垂首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終于抬起頭來清晰地說道:“不對。我們只是要拿回自己的土地,拿回自己能像人一樣活著的尊嚴,但這卻并不意味著就一定要剝奪掉其他人生存的權利。我們只要讓水漸國的人回到屬于他們的地方,不是就夠了么?水漸國占我國家,殺我人民,的確是當殺當誅,但這卻并不意味著所有水漸國的人就都該殺就都該死,不是么?”
殷復缺面那無表情的臉上漸漸地露出了笑容:“我終于明白,你的老管家什么都沒有告訴你的確切用意了。董劍,果然不愧是我鼎州國真正的布衣名士。”他忽然對著正一臉疑惑的肖亦默眨了眨眼睛做了個鬼臉:“既然這樣,想必你也一定不會反對和一個水漸國的王爺一路同行吧?”
“啊?什么水漸國的王爺?!”
“就是那個說你一臉討債鬼樣子的逸王爺呀!”
“你……你給我再說一次試試看!”
“喲!你別說,人家對你的描述還真是一點兒都沒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