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經入秋,南方還是暑熱難捱,空氣里濕淋淋的悶著,蒸籠一樣。汗意都把人圍裹了,貼在皮膚上,掙不脫甩不掉的,牽扯著人的一舉一動。
“快來看啊!莫云要和黃老將軍比箭啦!”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兵跑在軍營里,到處嚷嚷著。
一時營地里都沸騰起來,爭著趕去校場看。
校場上,最鮮明的就是中間那形容俊挺的蠻人漢子。他個子本就比中原人高,骨骼卻并非過于魁梧,瘦削中更見著筋骨勁健蘊著野性的力量。天氣太熱,他雖仍然束著腰帶,卻脫了兩邊的衣袖,教上衣就那么在腰上垂著,精赤了上身,露了那身比中原人白得多的皮膚來。其實他顏色并非白皙,而是有些透著暗色的青白,乍一看去并不打眼,然而仔細望久了,反而教人感覺到皮膚下血脈的潛流一般,見著剛狠桀驁,狼一樣的。
“嗖”須發斑白的老將一箭出去,正中紅心,惹來校場中驚天動地的叫好聲。老將看了看身旁的蠻人漢子,笑意盡在眼中。
莫云淡然,只彎弓搭箭,手臂直得宛如標尺,臂上肌肉隨著拉弓的動作繃起輕跳。他目光專注,盯著前面的箭靶。
他的弓箭是大哥教的。莫云合上了眼。然而一切都過去了,大哥已死,他也再不是曾經的黥莫連。他是莫云,相公莫云。莫云猛地睜開眼,精光四射,狼眼睛里是濃濃的碧色。
兩箭接連而出,竟是沒人發覺莫云是怎么做到的,竟是如此連貫迅速。
“咄咄”兩聲。校場上一時沒了動靜。過了一會,才爆出一陣大笑。
“莫云,你都射偏啦!”兵士們哈哈大笑,指著莫云。
莫云只漠然著,不動聲色,收了弓。他手上的弓是黑色的,連弓弦都是黑的。這弓看著就知道有年月了,被人用了極久,上頭古樸簡單的雕花都有許多磨沒了,常被手握著的地方更是油亮。
“這弓是國公爺當年用的。”老將黃升說著,望著莫云,“想不到他連郁衡郁曠都沒給,倒是給了你。這弓太硬,可不是尋常人開得了的。”
莫云怔了下,不禁又摸了一下弓身,看了看遠處的箭靶。跟著郁磊出征前郁衡把這弓給他的,什么也沒說,他也沒問。如果是素國公的弓,那他剛才那兩箭……
猛地黃升拍了一下莫云后背,把莫云拍得差點咳出來:“臭小子!故意讓我呢?有人這么射箭的?正在箭靶上兩個角上!不是神技,能這么巧?你呀,真不知道你是謙虛還是驕傲!”老人家年紀不小,脾氣更不小,暴烈得很。
莫云桀驁笑了,垂首向著黃升抱拳。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少年小七卻被莫云笑傻了:“天哪,莫云大哥,你笑起來真好看,跟開花似的!你怎么平時都不笑啊!多笑笑多好!”
莫云頓時被窘住,眨了眨那雙狼眼睛,臉紅了。
“胡扯!哪有說男人笑起來好看的?還開花呢!你會不會說話!”穿著低級校尉服打著赤膊的黑大漢虎頭胡擼了一把小七的腦袋,晃著頭,“那叫雪化冰融!”炫耀著他才學會的一個詞。順手把胳膊搭在莫云肩膀,勾著人脖子。
莫云哭笑不得。這兩個形容的都不怎么樣,他是草原上的狼,哪有這么形容狼的?
小七和虎頭一人腦袋上挨了一個爆栗:“都一邊去!才學會幾個詞,就亂用!”大約三十出頭的將軍魏文當把虎頭和小七從莫云身邊趕走,順便向著眾人使眼色,示意他們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
小七一眼瞥見,吐了下舌頭,灰溜溜跑了。虎頭更不敢怠慢,一溜煙的跑去收箭靶,從來沒見他這么勤快過。
莫云回身,見著女將軍臉色陰沉,濃云密布,死死的盯著他。
女將軍抿了兩片薄唇,一聲不吭。看見莫云回身,她也轉身就走,不發一語。
莫云在心里嘆氣,穿好了衣服,跟在女將軍身后回了中軍帳。
葉迎年被解決了,可葉迎年引起的事故還是發生了。西南邊陲九山十八峒夷人峒主和曲南節度使勾結叛亂,要自立為王。皇帝龍馭派明威將軍郁磊領兵平叛。副將定遠將軍黃升,游擊將軍魏文當。現在他們就駐扎在西南重鎮陽州城的城外——郁磊擔心驚擾百姓,故而決定軍隊并不進城,只在外駐扎。身為主將,郁磊自然也住在軍中。
中軍帳正中是一個桌案,上面放著地圖、筆硯和書卷。后面一個簾子,隔著一張行軍床。還有一張床在帳子入口。
莫云進去的時候,郁磊正俯身在案前看著地圖。只是也不知郁磊究竟有沒有看下去,臉色還是一樣的差。
聽見聲音,郁磊“啪”的放下筆:“地圖你都看了么?”
莫云頷首:“看了。”
“有什么想法?”郁磊沉著臉追問。
莫云想了想,才說:“廢紙。”
郁磊聽了冷笑,抬手丟了什么給莫云。
莫云接在手里,是郁磊的衣服。
“我要去沐浴,你替我看著。”郁磊說著,已經與莫云擦身而過,又出了帳子了。
莫云只能再跟在郁磊身后,隨著她去營區外的河邊。
水聲嘩嘩,莫云背對著郁磊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幫她防著不知道何時就會出現的也喜歡來河里洗澡的士兵們。
莫云覺得,自己定力真是越來越好了。與郁磊同帳而眠,還得天天陪著郁磊沐浴,幫她看著,聽著她撩撥的水聲。他的身后春色撩人,天氣本就悶熱,現在更惹得他身上燥熱。
郁磊撲打著水面,笑得開心。大熱天的,能浸在冰冷的河水中,從身到心的舒爽。方才跟莫云惹來的氣悶也好像消失了。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在水中撲騰著,撩撥得水花都嬉笑起來。閃亮的水光淋在她身上,仿佛淋出了水中一個精靈。
郁磊手上臉上皮膚顏色都有些深,是常年習武打仗曬出來的,不像一般的女子雪白嬌嫩。然而她皮膚卻好,無論怎么曬都沒傷過,細膩光滑,反而讓那略深的膚色透出一股子粲然的活力,更引人思遐。她身上卻白。鎖骨以下,白蓮花似的,吹彈可破,仿佛能看見血管靜靜的在皮膚下伏著。玩著水的郁磊兩條胳膊像飄在水面上的兩截藕,卻不是尋常女子的虛軟無力,流利的肌理線條顯示著她著有不遜于男人的本事。白白的胸脯在水面下若隱若現,比起一般女子稍微顯得有些稚嫩的雪峰,卻是精致無瑕得令人愛慕。
不知過了多久,莫云聽見不遠處林子里人聲過來,其中虎頭的大嗓門最是嘹亮。他忙起身,提前過去林中攔住了人。
“莫云,你怎么在這兒?也要泡澡么?嘿嘿,大熱天的,還是河里好啊!”虎頭過來就攀莫云肩膀,把個高個子壓得彎腰就他。
莫云忙把自己掙出來:“別過去,郁磊沐浴呢。”
黃升和魏文當也在其中,聽了不覺相視而笑。
黃升捋著胡子,笑著:“主將沐浴,我們就先等等吧。”
然而一群年輕兵士卻把莫云圍住了,說死不放人。
“莫云,從實招來,你見沒見過?”虎頭死死壓住莫云,“你是郁將軍親兵,跟郁將軍一個帳子里頭睡,你見沒見過將軍身子什么樣?喂,莫云,晚上,你會不會想著將軍給自己……”
話越來越難聽,這幫男人在軍里久了,都憋得不行。唯有在言語里找討點了。
“咳!”一聲低咳。
“哇,將軍!”有人眼尖看見了穿著勁裝的女子,忙站起來招呼。
莫云這才能夠從男人堆里站起來。
女子頭發還淋漓著水,披在身前背后,濕了一小片衣裳。她皺了眉,看也不看那些兵士們一眼,越過人群走了。
兵士們這才松了口氣。連黃升和魏文當都覺得仿佛重生了一樣。
莫云正要跟著郁磊走,卻不妨被抓住了。
“郁將軍洗完了,也輪到我們了!莫云,一起去吧!”虎頭拽著人。
莫云還想掙脫,卻被另外一條胳膊壓住了。
魏文當摟著莫云脖子,低低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著:“你別跟回去了,你這樣跟她回去,不怕被她看出來?”眼神示意了一下莫云下身,輕輕的笑著,“真是難為你了,總陪著她沐浴。”
莫云頓時尷尬,惶急的跟著虎頭一起走了。
郁磊走了一會,沒聽見身后腳步聲,回頭一看,莫云竟是沒跟過來,顯然是和那些兵士們一起洗澡去了。她心里一恨,一酸,又是一痛。不知不覺,竟是又走回河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