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管家頭是大了，老太太一時要著起急來，自已豈有好果子吃，她路上把各種托詞都想好了，心里卻還是不安著。

田嫂子那邊去金嬋房里查賬，金嬋的房間是在暗香院旁邊的一個小樓里，那是個閑置的樓，平時也沒人住，金嬋把它打掃了，卻做了個議事的地方。

田嫂子走進金嬋的房子，查到這暗香居一共是四個人，而自已在里面卻只看到三個，便又折身回去一一問了姓名，登記了，想著林管家回來便交給她。

原來春梅走到前邊之時，這里已是一片寂靜，而大門卻大開著，她不由得一陣大喜，想也不想，便走了出去，直接到大太太那兒去了。

大太太這時何曾醒來，她找人不著，卻不想回來，只坐在那大太太院門之外的臺磯上等著，卻沒想到暗香居現在是翻天覆地的。

田嫂子把事情辦妥了，便坐在夏婆子房內歇息。

這時，后面那樓上，清韻慢慢地張開了眼睛。

掃雪驚喜不已，弄成這個樣子卻醒來得這么快，可算得是喜事了。

她忙端了一杯水過去，輕輕地說：“渴了么，要不要喝點水！”

掃雪本想著清韻可能起不來，便去托她的頭，誰清韻卻直愣愣地坐了起來，也不去看掃雪，也不去接水。

掃雪看到那樣子，竟又慌了，以為她糊涂了，只伸出手來探她的額頭。

清韻卻把掃雪的手擋開了，看著掃雪道：“我沒事！”

掃雪點了點頭，高興地道：“那就好！”

清韻長長地嘆了口氣，卻站了起來，走到窗子邊。

掃雪見她神情有異，也不知道怎么辦，只呆呆地看著她。

半天，清韻方幽幽地道：“掃雪，老太太知道我失憶的事了！”

“嗯！”掃雪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問這個！”

清韻笑了笑沒有作聲。

掃雪奇怪地看著她，一陣怪異的感覺涌上她的心頭。

清韻站在窗邊，長久地看著，一言不發。

掃雪倒不知問她什么了。

前面一片喧嘩，想是很多人涌進來了。

清韻對著掃雪道：“我的房子在前面，我回去睡吧，你在這兒休息！”

掃雪見春梅還沒回來，這里又死了幾個人，便拉著她道：“金嬋她們都沒了，你到前面去干什么，為什么不一起呢，這里面真真地有些嚇人！”

這個清韻早就知道了，其實她剛才雖然躺在床上，然而人卻醒過來了，只是沒動而已，剛才田嫂子說的話她全聽到了，想著她們對自已那個樣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子快意，因笑著看著她：“怕什么，人都死了，有時候活的人比死了的人更可怕，這樣，我還在這兒陪著你說說話，等會再回去！”說完折回身來，因看著桌上一個小包兒，便走過去，拿起來看了看，也沒問掃雪是誰的，便自個兒放進懷內。

掃雪更是奇怪了，可是她卻沒有說出來。

兩人又談了一些刺繡的事，這一回，清韻竟說得頭頭是道，怎么入眼，怎樣出彩，以至于掃雪都認為以前的清韻又回來了。

她不敢相信聽到的話，便把以前的一些小事問了問清韻，可這回，清韻竟是滿頭霧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掃雪略有些失望，可能是這清韻太想著出去了，以至于把刺繡研究得透透的，自然能說出來了。

夜色漸漸地靜了下來，前頭一片燈火，又有人進到掃雪的房間問了一問，然然囑咐她們不要出去。

如此三番，到得半夜的時候，前面突然上了鎖，只留幾個媳婦守著，一股子人全都出去了。

這院子就顯得更為詭異了。

清韻看了看天色，對掃雪道：“這眼皮子實在是張不開了，我得走了，你只把門窗關緊，不要怕，春梅想必在前面，我叫她過來便是！”

掃雪想著也是，等清韻一走，便把房門緊緊地關了。

清韻慢慢地走過，她卻沒有往前面去，而是進了后院。

她這一回又是去的幽香院。

這一回，她不再是去打探消息，而是舊地重游。

原來，剛才那兩個丫頭把清韻按進水內的時候，不知為何，以前的記憶竟突然全部涌上了她的心頭。

她全部記起來了。

她現在就是要到幽香院去看一看，看一看自已曾經住過的地方，還有那個把自已當作女兒的老姨太太住過的地方。

幽香院的門前以前是一排長長的蘭花，一到開花的時節，便清香四溢，可是現在，只留下了枯草。

她把門推開了，這里面她有幾年沒有來了。

這院子很是寬敞，一進門便是三間敞廳，走進去，中間一個穿堂往后面，再就是三間抱廈，抱廈后面便是上房了，老姨太太那時就住在中間的那一間，而自已的房子，則是在這院子的后面。

清韻進了敞廳，那門上的漆和大門外的漆一樣，都剝落得差不多了，想當年，這院子里輝煌之時，白天丫環婆子來來往往，晚上大紅燈籠掛一整夜，像路燈似的。

她一步一步地走了進去，來到老姨太太的房門前，這時，里面黑漆漆的，沒有上燈，清韻知道這是一間兩進的房子，外面是起坐間，里面是暖閣，她知道燈臺在哪里。

“嚓！”地一聲，清韻把火鐮子打燃了，面前是一個黃花梨燈臺，上面放著一盞琉璃燈，里面還有燈心兒，清韻把火點燃了。

這間房子并不大，右邊放著兩個落地大花瓶，上面有兩個豐膄的美人，以前里面是插著長枝兒的，現在還有，不過都是干枝兒了，花瓶中間一塊空著的放著兩把黃花梨鑲銅交椅，中間一個黑漆茶幾，右邊則是兩張紅木嵌癭木席面躺椅，一把前面放個蹬腳兒，邊上再放了兩個硬木點漆梅花小幾，原來這躺椅上還鋪著大紅氈條，放著幾個金心閃心綠閃緞大靠背。可是，這些都不見了，只有那躺椅還在那兒，一眼看去灰蒙蒙的，再看看那屋內，原來都是挺光鮮的，現在蜘蛛網遍地都是。

清韻用手抹了抹那椅子，便坐了下來，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聲音在屋子里回響著，分外響亮。

以前老姨太太就常常這么坐著，這樣嘆氣，以至于自已都學到了。

自已來時才八歲，那時老太爺還在，他常常會住在這幽香居，可是，在清韻的記憶里，老姨太太卻從來沒有高興。

她閑來無事教自已學刺繡，學詩詞，只有那時，她才會偶爾露出一兩個笑容。

后來有一天，老太爺突然沒過來了，聽說他去世了。

這個幽香居便突然之間靜下來，滿院子的人一個一個地走了，院子里只留下一個婆子，一個媳婦和自已。

那婆子后來死了，媳婦就是林管家，她原不過在老姨太太院里跑跑腿兒，清韻恢復記憶之后才知道，這林管家原來在院子里就常恨老姨太太對自已太好，因看自已小，經常使絆兒欺負自已，可是，自從作了管家之后，卻很少去理自已，可是這一段時間不知為什么接二連三地對自已下手，雖說不是直接的，卻也有這個意思。

還有掃雪，清韻覺得最奇怪的就是她。

清韻記得八年前進府的小丫頭除了自已，還有一個就是掃雪，而掃雪并不是她所說的被她爹媽送進來的，而是袁府直接從善人堂將她買過來的，她無父無母。

當時，自已被送往老姨太太處，掃雪，則被送往老太太處。

老姨太太對自已很好，手把手地教刺繡，學詩識字，而掃雪則是天天在老太太處掃院子，被打罵，自已有時很看不過去，便經常去看她，給她送東西。

因為這樣，兩人漸漸成了好朋友。

掃雪也喜歡刺繡，自已便偷偷地教她，清韻還記得掃雪是喜歡金線，而自已則喜歡素線。

那一段日子，自已是和掃雪一起度過的。

后來有一天，老姨太太把自已叫到跟前，交給了自已那副圖，然后自已就被一個管事的婆子帶走了。

那一次，去的就是四小姐的院子，奇怪的是，同去的還有掃雪。

不久老姨太太就過世了。

清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次，她實在是想不通，因此打聽了一下，結果竟是老姨太太說自已長這么大，什么事都做不好，得鍛煉鍛煉，說白了，她對自已不滿意，要將自已送走。

因為這事，自已還恨過她一段時間，直到她突然離世。

清韻站了起來，她沒有往里面去，而是折身回來。

她走到了門外，淡淡的月色照在她的身上，燈已被吹滅，老姨太太一句話還在耳邊回響：“我知道他喜歡你，我也知道你喜歡他，但是，我不想你有一天會和我一樣，我也不想他痛苦，所以，你要離他遠遠的！”

他是誰，清韻心里動了一下，三老爺，腦子的記憶一層層地剝開。

八歲那年，她剛進府，坐在墻角一個人悄悄地哭泣，有個小孩遞給了她一方汗巾，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識。

九歲那年，他在她生日的時候送了一塊梅花糕，那是老太太賞給他的，投桃報李，她則給他送了一枝蘭花，本來，她也沒想到要送，可是，他非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沒辦法，她便在墻角處扯了一枝蘭花。

十歲那天，他別出心裁給她送了一枝竹葉，當時她很生氣，因為她期待的是糕點，便把那竹葉扔在地上，后來，他終于給她弄了糕點，那是他在宴席上趁人不注意偷偷塞進自已懷中的，因為當時糕點很熱，他的肚子上被燙了個大泡，后來還結了痂，這一回，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