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謙衛大步向前,然而集市人來人往,日暮時分,京城中更是擁擠不堪,陳謙衛心中焦急,腳下卻難再快半分,刑部別院在京城東側,他直花了一個時辰才趕到西郊,匆匆進了家酒肆,酒肆上掛牌號:文心酒樓。陳謙衛毫不停留,大踏步沖進里間。
里間坐著一人,黑衣黑襪,黑布包住了頭,正自斟自飲。桌上擺著幾盤家常菜,卻動都未動過。陳謙衛一見那人,登時大笑起來:“文辛雨!你果然來了!實在抱歉,我來遲了。咱們多久沒見了?三年了?”誰能知曉,那人竟是名動八表、稱霸綠林,昨夜與國旭、田海旺生死大戰的文辛雨。
文辛雨也是呵呵大笑,給陳謙衛倒了杯酒,拍了拍他肩膀:“確是有幾年沒見了。三年前泰山大會后,咱們便再沒見過。他娘的,近來麻煩事真多,麻煩!”
陳謙衛推開酒杯:“下午已喝了不少酒,咱們兄弟相見,雖是無酒不歡,但遲些喝倒也無妨。恩,這京城兇險萬分,你來做什么?還有,十余年前咱們初識,你完全不會武功,三年前泰山大會,你卻揚名立萬,打遍天下無敵手,從此號令綠林。武功進步,哪有如此快法?十年來咱們極少見面,你決口不提自己有何奇遇,今日該說了吧。”
文辛雨笑道:“你他娘的還問這些鳥事作甚?現在我武功已大大不如你了。昨晚,你那一連十二刀,氣勢如虹,內力之強,天下已無人可當,這是天意劍訣?還是你天意劍派的練氣功夫?”
陳謙衛苦笑道:“這不是天意劍派的功夫,是魔教的百無禁忌。你、我、田海旺、國旭,四人武功難分軒輊,就算我再練二十年,也難勝過他們二人聯手,其實那路刀法的威力,全憑百無禁忌施展。”
文辛雨驚道:“百無禁忌?那是魔教兩大神功之一,可在短時間內將功力提高數倍,但也極耗真元,非得有天魔功在身,吸取他人真氣以彌補自身,否則魔功反噬,后果不堪設想,你……”
陳謙衛淡淡笑道:“無妨,破例用了一次,經脈有些輕傷,靜養幾日足矣。”
忽地門簾一動,一紫衣女子手端著碗人參燕窩湯,盈盈走入,竟是午間與陳謙衛斗了一場的那個俏麗女子王雯琴。文辛雨心中大驚:“這女子來了多久?怎地我一點也未察覺?她若是聽到了什么,可留她不得。”
只見王雯琴重重將碗往桌上一擱,震得桌上的杯碟一跳,忿忿道:“你答應過我什么?是誰說昨晚絕不會以身犯險?是誰說說話不算數回來要挨打?”
陳謙衛皺眉道:“王姑娘,你就莫要再給我添亂了,昨晚我可是有要事!再者說來我不也安然無恙嗎……”王雯琴氣道:“安然無恙?我和你過了三招,就知道你受了內傷!”陳謙衛也氣急道:“你還說!你定要在刑部別院動手,我真力難以提起,不得已使出看家本事,幾乎便讓國旭、田海旺瞧出破綻。他們倆要知道了昨晚之事,不把我打個稀巴爛才怪!”
王雯琴撅起了嘴:“我不管,反正你就是說話不算數,胡亂騙人,要挨打!”
陳謙衛嬉笑道:“那你待要如何?定要打我一頓?哈哈,我知道你為何要打我了,一面發嬌嗔,碎捋花打人,對不對?”王雯琴漲紅了臉,忽地拿起陳謙衛面前酒杯,手腕一抖,酒水盡都潑在他臉上、衣上,而后轉身便走,只留給陳謙衛一個婀娜的背影。
文辛雨按住刀柄,失聲道:“這女娘們什么來頭?當真只是這酒肆的老板娘?他娘的有古怪!”王雯琴精氣內斂,身懷武功一事竟連文辛雨這等老江湖也瞞過,然適才這一潑酒,行動迅疾若電,雖是偷襲,但以陳謙衛之能竟不及躲閃,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夫了。
陳謙衛抹去臉上酒水,苦笑道:“這你大可放心,她確是此間主人,絕沒有什么其他來歷。”文辛雨默然,陳謙衛如此肯定,他自也不再懷疑,但仍追問道:“她怎地有如此武功?”陳謙衛隨口應道:“她是無色庵的俗家弟子。”文辛雨微覺奇怪,但懶得再問下去,便岔開話題:“你剛才掉什么文?什么一面發嬌嗔,碎捋花打人?”陳謙衛笑道:“此事有個典故,是說一男一女站在花樹下,女摘下一花,男子道‘這花比你漂亮多了!’于是女子一邊笑罵一邊抬手去打那男子。都是些談笑之言,不足掛齒。”
陳謙衛伸筷夾了塊紅燒肉,塞入口中,含糊道:“文辛雨,我知道你昨晚失了不少兄弟部屬,但刑部密探人員折損也是不少,如今我身在刑部,田海旺、國旭這些人都是好朋友,不如你……”
文辛雨道:“你要我莫去找刑部的人尋仇?”陳謙衛點頭。
文辛雨頓了頓,忽地哈哈大笑道:“你也上了老子的大當了!哈哈!其實昨夜死的,根本不是我的人!看來我這條計策,當真是妙不可言!”
陳謙衛驚奇道:“你……?”
文辛雨摸摸下巴,微笑道:“你道我為何干冒奇險來京城?一來我聽說京城外的百望山中藏有天魔功秘籍,來碰碰運氣;二來呢,卻是為了清洗奸細叛徒。”
文辛雨見陳謙衛目光閃動,續道:“近些年,東廠大肆收買我綠林中的朋友,不少我身邊的人也為東廠所用,旁人只道我被蒙在鼓里,其實我心中早已有數。前些日子,我潛入東廠,在魏佳書的書房中找到了一份名冊,以此為線索,從中選出有十足把握是奸細的,都帶來了京城。而后我故意把行蹤賣給了刑部,不僅假刑部密探之手清理掉了這些奸細,還挑撥了刑部與東廠的關系。魏佳書惟恐泄密,安插在我身邊的人均是單線聯系,不知旁人身份,是以昨夜生死大戰,都不知身邊全是東廠人馬,于是人人奮勇當先,拼死一戰,死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
陳謙衛只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也笑了起來:“這……難怪今日魏佳書來尋我們的晦氣……只不過妙計是妙計,但若非風聲走漏的不遠不近,既讓我知曉,偏偏又沒讓我知道是你的計策,恐怕昨夜的大清剿還要賠上你的性命。”
文辛雨苦笑道:“娘的,老子實在是小瞧了國旭、田海旺,本以為練了霸刀五式,自保當是不難,想不到還是敵不過他們兩個龜兒子。”
陳謙衛見他終于說及武功,心中一動,忙追問道:“什么霸刀五式?”
文辛雨笑道:“早就知道你對老子師承門派一事定要追根究底,罷了,便告訴你。十年前,你隨天意道長上了天意劍派后,我四處游蕩,入了丐幫,與傳功長老學了幾年粗淺功夫,而在五年前,就在京城外百望山,我遇到了我的五位師父,名號便叫做五靈散人,而今的功夫,大多是他們傳我的。聽他幾人平日說話,似是曾敗在一人手下,五人自知終生也無勝望,便想教個徒弟去勝過那人。至于那霸刀五式,便是五位師父潛心創出,用以制勝的刀法。”
陳謙衛沉默片刻,恍然道:“原來是他們!這五靈散人,當年曾追隨谷烈,后來天山一役,谷烈身亡,他們殺出包圍,也退隱江湖,想不到卻是收了你為徒弟。”
文辛雨笑道:“老子我天賦過人,我五位師父在武功上的見識確實高人一籌,但自身武功卻難算天下頂尖的人物,以老子而今武功,單打獨斗他們早已不是對手。”
陳謙衛點頭道:“那霸刀五式聽來了得,不知究竟有何玄妙?你來比劃比劃。”說著遞過去一支筷子。文辛雨接過了,手腕不抬,以拇指、食指指尖拈住筷子,以筷作刀,劃出幾招。陳謙衛若有所思,道:“這一招,我若從大有位出手,刺你左肋,你如何破解。”文辛雨不答,手指微顫,筷尖向左側輕輕巧巧地劃出幾個圓圈。陳謙衛立時應道:“轉無妄位,以劍尖沿刀背而上,削你手腕。”文辛雨當下又變出一招。兩人你一招,我一句,來來往往,都想看看彼此武功進益,均是饒有興味,斗得不亦樂乎。
過得數招,陳謙衛若有所悟:“你這霸刀五式,名頭上是刀法,其實似乎是一路內功心法,便與我的天意劍訣一般,對刀法理解遇深,內功便也遇強。”文辛雨點頭道:“不錯,以招式見內功,這便是霸刀五式的精髓。只不過這刀法,只怕還是不及天意劍訣神妙。”接著又說出了些內力的馭使之道。陳謙衛沉思片刻,緩緩道:“以我之見,這天刀五式的內功,與當年谷烈的周易混天功,倒有三分相近。”
文辛雨搖頭道:“當世中,與谷烈有過三百招以上交手的,只有你一人,周易混天功,更是失傳已久,究竟威力如何,如何修煉,誰也不知,你說周易混天功與霸刀五式有些相近,只怕是誤會了。”
陳謙衛皺眉不語,心中好生奇怪。文辛雨瞧了他幾眼,忽地想起了一事,壓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陰魔其人?”陳謙衛奇道:“陰魔?那是個什么東西?”
文辛雨輕聲道:“他富有天下,暗中網羅了無數英雄好漢,天下人雖不知道他,其實天下盡在他掌握之中。”陳謙衛眉頭大皺,忍不住道:“胡說八道?哪有這個人?”
文辛雨道:“你不知曉那便罷了,以你的武功,他遲早會找上你。到時候,你準備不準備跟他干一場大事?”
陳謙衛問道:“大事?什么大事?陰魔此人,多半是江湖傳聞,殊不可信。”
文辛雨抗聲道:“怎么不可信?他來找過我,我親眼見過他!而且依我看來,他多半是俠義中人,當日他托我辦的幾件事,都是抗擊倭寇或是抵御韃子。”
陳謙衛有些不耐,道:“理這些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人做什么?若當真有事,到時再談也不遲。來,看我這一招新悟的劍法!”兩人當下又拆解起了武功。文辛雨內心實有不少要緊事情要說,眼見陳謙衛興致缺缺,只得罷口,心道:“你當年和谷烈夫婦的事,似乎那陰魔也關心得很,遲早要來找你詢問,甚至要來找你麻煩,不早做準備豈不兇險?而且那陰魔,看起來雖文弱,卻自稱練過周易渾天功,是谷烈之后唯一會此曠世奇功者,其中必有隱情。”一肚子心事,只稍稍轉了個念頭,陳謙衛手指捻著筷子,已斜刺到自己眼前,當下還了一招。
兩人少年相交,交情匪淺,多年不見,幾有說不完的話,一面過招,一面談天,從武功到天下,從軍國大事到女人,無不論及。文辛雨身處險地,不敢醉酒,陳謙衛卻是過得幾招,便飲上幾杯烈酒,他來時便已微醉,此刻一番痛飲,未及三更就醉倒在地。文辛雨見他雙目半閉,口中卻喃喃道:“妙……妙啊……”知他不省人事,微微一笑,喚王雯琴將陳謙衛扶到客房中,自己則一振長衫,大踏步離去了。
陳謙衛大醉一場,直到次日午間方才睡醒,飲了幾杯醒酒茶,與王雯琴招呼一聲,暈乎乎離了去。
待得回了刑部別院,陳謙衛見只有田海旺一人在內,心下奇怪,問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國旭、王操他們呢?”田海旺答道:“國旭與白日、王操等去了茶壁閣,查詢昨日斗毆之事。”
陳謙衛默然,正待回房,卻見田海旺露出一絲詭笑,輕聲道:“陳老兄,我跟你打聽個地方,一座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