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刑部別院
田海旺坐在別院正中,自斟自飲,神態甚是悠閑。
這幾日,刑部別院格外熱鬧。自從田海旺宣布加入東廠,明眼人都看出刑部密探從此發達,上門巴結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魏忠賢更是贈了白銀十萬兩供修葺別院,是以沒過多久,刑部別院已大變了樣,變得繁華多了,也宏偉多了。刑部密探自此再也不是隱秘行動,而是成為東廠的倚靠,一干密探在京城中地位超然,驕奢淫逸之風自然漸漸流傳開來。
暖暖的日光照下,田海旺有些昏昏欲睡,忽聽一人大聲道:“六扇門吳捕頭求見!”田海旺猛的驚醒,皺眉道:“不是才送過了一塊大金磚嗎?怎么又來了?”揚聲道:“請進!”
只見那吳捕頭四十歲上下年紀,一臉愁苦,快步走入,見了田海旺,先深深一揖,恭聲道:“參加田統領。”論官職,吳捕頭是刑科左給事中,乃從六品,而田海旺這刑部密探統領不過正七品,田海旺該向吳捕頭行禮。只是入了東廠后,人人盡知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便是朝中大員,待他也是客客氣氣,這吳捕頭自然不敢少了禮數。
田海旺微微一笑:“不必多禮。今日來,可有事情?”
吳捕頭又躬身一禮,畢恭畢敬道:“在下今日來,乃是求刑部密探出手相助。”
田海旺笑道:“不知是什么事情?”
吳捕頭眉毛一抖,似乎是遇見了極可怕的事,吞咽了口唾沫,艱難道:“就在您的宅子外頭,那片竹林,鬧鬼了!”
田海旺眉頭打起一個結,奇道:“鬧鬼?何出此言?”
吳捕頭面皮顫抖,澀聲道:“人家都說是國旭那天殺人太多,而且尸體都被割得粉碎,結果冤魂不能超度,便成惡鬼,夜夜作祟。初始我也不信,可那片竹林每晚都發生命案,結果誰也不敢從那走,報案的人多了,我昨晚便帶著幾個兄弟進了那片竹林。夜里林子里霧好生大,我不當心便走散了,那家伙,黑漆漆的,借著一點點月色,我親眼看見一個無頭鬼,在那兒舞劍,身材很高,那把劍舞的太快了,就跟閃電一樣,絕對不是人能裝出來的,而且那個鬼還沒有腦袋!我當時就被嚇暈過去了。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時,跟我一起進去的弟兄們都死了,掛在竹林外頭,死得很慘……求田統領抓住惡鬼,為六扇門的兄弟報仇!”說到最后一句,他又怒又怕,情難自已,一下跪倒在地。
田海旺趕忙將他扶起,沉聲道:“這世間絕無鬼怪,你放心,我一定會為你抓住那個裝神弄鬼的人。”說罷點了人馬,便直往那片老宅竹林而去。
吳捕頭是老手了,自然知道兇案現場的尸體不可擅動,那幾名捕快的尸身還掛在竹林外,田海旺此來,便是為驗尸。
到得竹林,饒是田海旺已知眾人死得凄慘,但仍是嚇了一大跳。竹子頂端,離地足有四丈高的地方,掛著一具尸體,能將尸體掛到如此高處,可見兇手絕非常人。
田海旺抬起頭來,這一具尸體,似是被人扼死的,頭軟軟垂下,頸骨應該都粉碎了,但雙目圓瞪突出,幾乎有雞蛋大小,臉上還露出極猙獰的笑容,像是在高處俯視嘲弄著眾人。田海旺和尸體雙目對視片刻,忍不住打了個顫,趕緊轉開目光,向林子深處走去。
走未多遠,便見了第二具尸體。尸體整個面目、前胸都塌陷了下去,五官扭曲,表情既像驚懼,又似狂喜,兩個眼睛已經變成了血汪汪的大洞,眼角還掛著一絲絲的碎肉。田海旺眉頭緊緊皺著,幾乎忍不住要嘔吐出來,心道:“殺人不難,將尸體掛到如此高的地方,也并非不可能,但讓死者臨死前有如此詭異的表情,實在不現實,難道當真是惡鬼作祟,這些死去的人,也化作了鬼魂?”一念及此,田海旺不寒而栗。
再深入竹林,便看見第三具尸體。這尸體已沒有了腦袋,頸上一個黑洞洞的大血窟,四周都是粘稠的血液,雖然相隔甚遠,但仍可看出頸部傷口有著鋸齒般的痕跡。盡管沒了腦袋,但那人雙臂卻努力前伸,似乎想抓住什么。田海旺走到樹下,滿地都是鮮血,一條血滴而成的細線,延伸向竹林深處。
忽然,那具尸體竟活了過來,從高處緩緩落下!血肉模糊的尸身,肢體卻微微扭動,田海旺大駭,連退數步,猛一抬頭,發現頭頂上竟到處都是尸體,一個個似笑似懼,面容猙獰詭秘,仿佛是神案上的神像,向下瞪視著孤立無援的田海旺。
一陣朗笑讓田海旺長舒了一口氣,尸體還未落地,陳謙衛的身子探了出來。田海旺忍不住笑罵道:“你這畜生,幾乎把我魂都嚇出來了。”
陳謙衛笑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扮鬼不是那么難。”兩人交情本深,陳謙衛今日這么個玩笑,一笑泯恩仇,兩人算是重歸于好了。
田海旺眉毛一揚:“國旭那廂,你都解決了?”陳謙衛搖頭道:“他失蹤了,與陰魔有關。”
田海旺一怔,隨即指了指腰間的黑劍,道:“這個陰魔我也曾會過,武功似乎平平,當日以迷香偷襲我和月穎,卻反被我留下了心魔劍。”陳謙衛一下呆住,苦笑道:“你那個陰魔一定是西貝貨,我前幾日才遇見了真正的陰魔,武功深不可測,我從門外偷襲,反被他一掌打暈。”
田海旺道:“我有部下混入文興宇身邊,據說這心魔劍就是文興宇和陰魔共同取到的。文興宇親口說出,陰魔武功尋常,但會魔教武功百無禁忌,他當日敗你,自然是借了這門武功。”陳謙衛恍然道:“無怪當日他打暈我后竟不殺我,原來是施展百無禁忌后經脈受損,怕我使詐,所以只帶走了國旭。”
田海旺心思全不在國旭身上,最在意的,是這鬧鬼案,于是截口道:“你今日回到京城,也是為了這樁案子嗎?”
陳謙衛點點頭:“這案子的細節,我也都聽說了,現在便從眼前尸體來分析一下。首先,這個竹林里一共有十六具捕快的尸體,想要一舉擊殺十六個孔武有力的男子,并不容易。”手指著田海旺看見的第二具尸體,道:“你看這人,面目、前胸都塌陷了,這樣的傷痕,只有大鐵錘、月牙鏟之類的重兵器才能造成,但用這些沉重兵器的人多半是下盤沉穩,不該有絕頂輕功,將尸體掛在如此高處。”
田海旺遲疑道:“除非此人武功已入化境,可輕可重,隨心所欲……”
陳謙衛搖頭道:“若是你我,做此事倒也不難。可是當世有幾人能辦到?又有哪位高手閑著無聊玩這調調?”
田海旺沉吟道:“此間所有尸體上,基本都有沉重鈍器的痕跡,如此看來,如果不是一個武功與你我伯仲之間的高人,便是多人作案,一人魁梧有力,持重武器殺人,一人輕功高絕,將尸體掛上高處。”
吳捕頭此刻也跟了進來,聽到田海旺的話,趕忙道:“不是,真的是有鬼的!我昨夜親眼所見!”田海旺見他背后還跟著一人,公子哥打扮,手搖著折扇,正是那日在刑部別院會過的樊彰,心中一凜。要知道刑部密探已加入東廠,這樊彰是繆昌期的堂弟,便是敵人了。
樊彰卻似乎并不在意兩方身份,折扇一收,拱手道:“兩位有禮了!在下樊彰。”陳謙衛當日只與樊彰有一面之緣,隱約記得他坐在繆昌期身旁,是東林黨人。他對東林黨頗有好感,當下也抱拳為禮,田海旺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吳捕頭向三人都深深一揖,隨即道:“昨天晚上,我親眼看見那個無頭鬼……那鬼在舞劍,舞的好快,力氣也好大……”陳謙衛皺眉道:“無頭鬼?你當真見那鬼沒有頭?”
吳捕頭面上露出極其驚懼的表情,慘然道:“那鬼很高大,但我看得清楚,他沒有頭……”陳謙衛忍不住道:“你看清楚了?身材高大,莫非是人穿個長袍,將腦袋套在里面誆你的?”
吳捕頭連連搖頭,道:“不可能,那鬼飄飄忽忽的,一眨眼就過了幾丈的地方,而且海碗口粗細的竹子,那鬼一劍就劈斷了,怎么可能是人?”
樊彰質疑道:“海灣口粗細的竹子?竹質堅硬,即便是有神兵利器,想要一劍劈斷也需要極高的內力。”吳捕頭更不多話,領著三人,沿地上的血跡,步入竹林深處。
血跡盡頭處,是一片空地,周圍都是被砍倒的竹子。陳謙衛見切口平整,確實是一劍砍斷,問道:“你真的看見無頭鬼了?”吳捕頭忙不迭的點頭,幾人對望一眼,均覺駭異。
陳謙衛向前走去,見前方泥濘不堪,幾乎已無法行走,再往前便是一座極陡峭的山壁,上有十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劍神一出血汪洋,屠盡世間閻羅將”。吳捕頭見陳謙衛望著字失神,解釋道:“這就是國旭留下的。當天,據說他就是在這里殺人,而如今的惡鬼,白天都躲藏在你前方的沼澤中。”
田海旺奇道:“這前面是沼澤?我倒從未聽說,不知有多深?”吳捕頭緩緩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傳說這里已經成了地獄入口……”樊彰喝道:“別胡說!子曰‘不語怪力亂神’。”
陳謙衛笑笑道:“看吳捕頭嚇成這樣,不像有假,這里的斷竹也很是詭異,咱們在這里呆一晚,便知道這里有沒有鬼怪了。”樊彰搖頭道:“來這里的必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但應當是一名絕頂武林高手,萬一他再用上迷香之類的藥物,只怕我們都要失陷在這里。”陳謙衛臉色一緊,田海旺面色也是不大自然,他們二人都曾受迷香所害,對此心有余悸。
陳謙衛眉頭忽然舒展,眼睛一亮,道:“我有辦法。我們從死牢里帶一名死囚來,綁在竹子上,然后派人將四周圍攏,不允許任何人進出,看那死囚一夜之后能看到什么。若是連著幾夜這死囚都看不到鬼,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海旺兀自猶疑道:“此法雖妙,但對那死囚,未免殘忍了些……“樊彰打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覺得陳謙衛的法子再好不過。“吳捕頭也出言贊同,田海旺便不再堅持。
如此說定,田海旺便提出了一名死囚,請他好吃好喝一頓,許諾將他在此綁上三夜,若那人能安然活過,便放他離開。死囚自然千恩萬謝,黃昏時分,田海旺、樊彰、陳謙衛三人親手將這人綁在了竹子上。
還未入夜,田海旺調集京城內所有刑部密探,以及所有衙門捕快,將這片竹林圍了個水泄不通。陳謙衛見防守嚴密,便是背后山崖上也站了人,即使自己也絕無可能偷入其中,心覺滿意,拉著田海旺、樊彰在外頭擺上一桌,對飲幾杯。
豈料午夜時分,風云突變,竟下起雨來。三人只得停杯,人人借了把傘,坐在林子外頭。田海旺有些心軟,道:“那人在林子里淋一夜的雨,即便不遇鬼,恐怕也要重病一場,不如咱們將他帶出來吧。”樊彰制止道:“如此豈不功虧一簣?況且依我看來,那裝神弄鬼的高手多半就是為了要引出田兄,若是你貿然入林,著了人家的道怎生是好?”
田海旺覺他有理,便不堅持,三人撐著傘,在竹林外巡邏,以防高手突襲。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半個多時辰,便漸漸停了。樊彰困意襲來,又無雨水打擾,靠在竹子上睡熟,但所有站崗的捕快因為中間有過換崗,一個個精神奕奕,想來不會出什么差錯。
一夜無事,天明了。
陳謙衛喚醒了樊彰,與田海旺對視一眼,道:“看看那死囚。咱們圍得這么緊,蒼蠅也難進去,想來那人應當無恙。”
快步走入,三人的表情一下僵硬。
死囚的臉已支離破碎,血肉模糊,被雨水沖刷過的嘴唇只剩下一小半,兩顆眼珠也分別多了個孔洞,有些發黃的牙齒完全突出,惡狠狠的咬在一截殘臂上,是他自己的手臂!那張殘缺的面孔猙獰的扭曲著,雖然看不清表情,但分明將一腔怨氣都聚集在了那截斷臂上,欲將之撕咬粉碎,真是恐怖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