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和九年,寧王府西南苑走水,致死僮仆一十五人,寧王家眷皆安。唯有一人,未曾幸免于難。火燒蒼穹,煙繞四野,龍顏震怒。
凌宣毅相信,自他十一歲即位以來,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更沒有如此心痛和絕望過。而,不止是凌宣毅,每一個在場的人、或是匆匆趕來的人——比如當朝宰相顧君愁——都清楚的知道,這一次能夠勸下已經瀕臨崩潰的皇帝,才叫個中好手、能臣辨臣。
當朝郡主顧筱君,被大火燒死在自己的閨房之中,年僅二十歲。
“還請陛下節哀,莫要誤了明日早朝。”顧君愁跪地,開口只是道了這么一句。
然而,凌宣毅毫不猶豫的上前去,一腳揣在了顧君愁的肩膀上,幾乎將當朝宰相踢翻在地:
“顧君愁,朕真真佩服你!筱君已經死了!被燒死的!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她愛了你十年,朕等了她十年。你就算是絕情絕義、沒有良心,她死了你竟然沒有一分難過,還惦記著什么早朝?!你既顧念這天下比朕還多,那你便拿去!這天下給你,朕便陪著我的筱君去就是了!”
“萬萬使不得啊皇上!”旁邊幾位老臣已經嚇得跪倒在地連連叩首。
福祥也大為哀嘆皇帝的性子還是如此一意孤行,連忙勸著說:
“陛下怎好說這般玩笑話,先祖篳路藍縷,可才好不容易奪下這一片天地,怎么好就拱手相讓了?”
“那是先祖的事!”凌宣毅摔袖,冷笑道,“世人都道皇帝享盡人世清福,朕卻連自己最愛的女子都護不得周全,要這帝位何用?不如給那些心冷血冷的人當了,倒叫人暢快!你們個個且當朕是閉目塞聽全無所知么?外面如何言傳我這個暴君、昏君,又如何稱贊他這個賢相的?若對朕充滿了不滿,便讓能者居之,有何不好?!”
說畢,凌宣毅竟直接一把扯下頭上冕冠摔在地上,一頭長發披散下來,蒼白的臉色,配上他那凄厲的神情,不由看得在場眾人不由呼氣一滯。凌家的人深情,然而卻沒有想到竟然深情到了如此地步。
顧君愁緩緩起身,重新跪了下去:
“臣心知陛下心痛,臣只恨不能為陛下解憂。只望陛下國事為重,這些氣話說了便罷。若陛下疑臣有不臣之心,臣立刻解職而去便是,天下安康平定,才是陛下所謀者。”
“你——”凌宣毅第一次知道,他面對顧君愁是如此的無力,這個男人言談舉止都無懈可擊,而且,甚少動怒。自他站在王朝的大殿上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他要和這致和一朝,牽扯不斷,致死難休。
這廂氣氛已然緊崩,
在墻頭之上卻坐著一身白色長袍的星沉還有太醫打扮的陸英。星沉拄著腮幫嘆氣:
“完了完了,凌宣毅對你還真是真心到了令我都感動的地步!”
陸英只是蹙眉看著遠處那個穿著龍袍的男子,還有地上跪著的男人——他們兩個人之間有很明顯的不同,然而,卻有更深的契合點:凌宣毅和顧君愁都是用情至深的人,不過,情之所深,深不在同。凌宣毅重情,情劫在人;而顧君愁重情,卻重江山社稷。
一人牽心為姻緣,一人牽心卻為天下。如是而已。
“再不出去,陛下可是要殺人了!”星沉推了陸英一把,陸英沒反應過來,一時間就被星沉直接那樣推下去了。還不等陸英反過來對著星沉發火,卻已經被那屋中的一干人等齊刷刷的注目。
最先開口的,自然是凌宣毅:
“什么人?!”
陸英抬頭,看著這個苦苦追求了自己十年的男人,如今,自己已經是換了另外一種身份去看著他——錦朝的國君、一個因為自己所深愛十年的女人突然去世,如今散亂了頭發、臉色慘白、眼眶微紅的男人——卻依舊有著那般的帝尊之儀,不怒自威。
陸英微微一笑,款款下拜:
“臣叫陸英。”
“陸英?”皇帝疑惑,在他的記憶里面似乎沒有這么一號人。
福祥此刻立刻發揮了他總管太監的作用:
“陛下,她是太醫院的,就是先前照顧筱君郡主的人。”
皇帝一聽,更是大怒,幾步過來,若非看著陸英是女子,恐怕也已經是一頓拳打腳踢:
“你、便是如此照顧筱君的么?!”
陸英看著那個震怒的男人,再拜:
“是臣失職,然則陛下如此動怒,豈非還是要讓郡主泉下難安?”
“你什么意思?”
陸英抬頭,直視皇帝的雙眸,淡淡地說出來:
“郡主能得皇上如此厚愛,當為天下女子羨艷。而今若為郡主甘愿負了天下,陛下以為,那重掌天下之人,又會如何對待被您如此寵愛的郡主?”
皇帝一愣,卻不止皇帝,伏地的群臣都是怔愣地看著陸英。
“皇上莫要忘記了,那律國皇后是如何死在墮星臺下的。那等慘狀、血染青磚碧瓦,國破君忘,皇后豈能獨活?陛下可知,君厚愛——已是大罪,若君不在,又有誰能護她周全?皇上少卻了君權、帝位,還能任著性子幾回?如今在帝位就已守不住郡主周全,若是丟了江山,那豈非要郡主尸骨未寒、粉身碎骨而無安生之所?”陸英繼續說,字字珠璣,如同染血玉珠,點滴落在皇帝心頭。
“你……”皇帝半晌,才找回了自己聲音,看著陸英良久,終歸后退了幾步,“你、你、你可知,你方才說的這些話,夠……朕殺上你幾次?”
陸英沒有躲閃皇帝直視的目光,反而是堅定的看著皇帝,輕輕一笑:
“陛下不是連皇位都不要了么,既如此,陸英又有什么可怕的?”
此言一出,更是語驚四座,連遠處本來在看好戲的星沉都已經變了臉色。
卻,沒想到,凌宣毅忽然大笑起來:
“好、好、好!說的好!沒了朕,如何護她周全!好個慷慨之言!朕懂了!”
言畢,
轉頭特有深意的看了陸英一眼:
“陸英是吧,朕、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