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歷圣聰十一年初秋,上京。
太子太師府中賓客如織,雕梁畫棟上皆披紅掛彩,火樹銀花不時照亮半邊天空。
這時節暑意未褪,文梓顏大妝枯坐在新房內,四周的嘈雜聲漸漸褪去,然而她的耳中卻總是聽到窗外傳來凄切的蟬鳴之聲,拉長著音,時斷時續,似在悼念短暫的生命。
誰家女兒不懷春?每個少女都期盼能嫁個如意郎君,梓顏猜測將近三更,心頭越發不安,拜了天地的這個林公子,可會是一介良人?
秋蟬又是“吱——呀呀——”一長聲,讓她心頭莫名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之前房里擠了太多的人,她的頸部和鬢邊早已滲出了細密的汗水,卻一直忍耐著通身的燥熱,保持淑女風范紋絲不動地坐在大床上,聽到譙樓終于打了三更,周圍也許久沒有多余的人聲,她終于忍不住開口:“燕兒。”
這一聲呼喚如珠滾玉盤,婉轉中帶著稍許的清揚,讓累了一天,昏昏欲睡的四個陪嫁丫頭陡然精神一振。
其中一個十八九歲,穿著水紅色上襦,系著暗紫色長裙的丫頭往門上看了一遭,輕輕道:“都散了,只剩奴婢與翠眉她們。”
“渴死我了!”
丫頭們不及阻止,梓顏已經一把扯下紅蓋頭。
頓時,一張奪目的臉蛋兒在燭光下泛出淡淡的珍珠光華,眉如春山,鼻似瓊琚,烏黑晶瑩的眸子在丫鬟身上一掃,便讓她們說不出什么責備的話來。
雙髻上戴了金鑲玉蟲草簪的大丫頭翠眉笑盈盈捧了一只小小的細白瓷茶壺上來:“早知道姑娘憋不住了。”
“還是你機靈,燕兒常年像只呆頭鵝!”梓顏取過小茶壺咕嚕咕嚕吸了幾口,朝那個水紅衣裳,瞧著就老實木訥的大丫頭燕秀皺皺鼻子。
燕秀不理會她的鬼臉,焦急地上前取走了她手上的小茶壺,張羅著要重新替她蓋上蓋頭,勸道:“姑娘,一輩子可就這么一回呢,叫人看見還了得?再忍一忍罷,天不早了,想必姑爺馬上就要來了!”
這燕秀從小跟著梓顏一塊長大,因為虛長幾歲,總像個管家婆婆,梓顏揣度她以后指不定會變成個刻板的嬤嬤。
“好姐姐……”委實熱得慌,她涎著臉告饒。
燕秀卻不理會,還是將替她遮上了紅蓋頭。
觸目又是一片猩紅,連新房里的擺設還來不及看個仔細,梓顏心里不免微微有些懊惱,低聲道:“我怎么就攤上你這么個丫頭!嫁個丈夫是圓是扁都不知曉也還罷了,餓了一天,連喝口水都不讓。”
燕秀道:“姑娘嫁的可是太師之子,貴妃娘娘的胞弟,又是御賜婚禮,老爺給您備了良田千頃為陪嫁,可謂十里紅妝,林公子號稱國舅,是京都有名望的公子,您還有什么不樂意的?”
梓顏吞聲,文家并不是什么名門望族,她的父親文乘龍原本不過是一個出身行伍的小吏,后來在江南東海王府做了多年的王府長史,得蒙東海王舉薦,才到京都兵部任了個五品清吏司。能攀上京都第一外戚,對方又是嫡出的獨子,文家上下已經燒高香說是祖先庇佑了,至于她本人對夫婿是否有意見,已不在考慮范圍內。
文家在其父文乘龍一輩有三房兄弟一個姊妹,祖父早死,祖母在堂,大伯老實務農,二伯是個落地多次的秀才,姑父是招贅上門的老實人,而她的母親夏氏是誠意伯府庶出的小姐,全家只仗著文乘龍這一房光耀門楣,說好聽點叫做耕讀傳家,難聽點那就是出身低微。
梓顏自小養在祖母膝下,過得還算自在愜意。林家請旨賜婚前,文乘龍屬意一個門生,她心里對中了武狀元的師哥也十分滿意,但胳膊拗不過大腿,此際也只能保佑林清獻是個謙謙君子了。
想到這兒,梓顏也不再做徒勞的掙扎,反倒和丫頭調笑起來:“原來教你們讀了書,就是咬文嚼字,用來搶白我的!”
“姑娘究竟想不想知道姑爺長什么樣?”翠眉在一旁笑著問,絲絳和葵香兩個小丫頭也一并握著嘴笑。
在房里等了太久,梓顏心里很是忐忑不安,全然忘了以往自己從不接這個話頭:“你且說來……”
然而她隨即就聽到了丫頭們的笑聲,臉上更熱了,嗔道:“哼,不用說了,如今他便是個豬八戒,也太遲了!”
翠眉一臉神往:“姑娘放心,姑爺不愧是貴妃娘娘的胞弟!模樣兒俊俏著呢!就像戲文里說的唇紅齒白,風流倜儻……”
燕秀取了把剪子一一絞去紅燭頂上蠟芯子,道:“論模樣倒也沒什么,必然及不上東海王府的世子爺,就是之前聽說世子爺也前來提親,老爺左右為難,姑爺急得去跟皇上討了圣旨來,可見對姑娘上心。”
絲絳和葵香是文乘龍成為京官之后進府的,與小姐到底沒有燕秀翠眉兩人親近,有些事便也不大清楚。
丫頭們自然覺得王府比起太師府來更勝一籌,以前在府里夏夫人管束得嚴,不敢亂開口,現在聽見穩重的燕秀都提起這茬,絲絳便問道:“姑娘,聽說老爺原來是東海王府長史司,您在江南長大,與那世子爺是青梅竹馬罷?怎么老爺和夫人先前沒有直接應了王府的親事呢?”
“青梅竹馬四個字也是渾說的?”梓顏啐了一口,淡淡道:“我只記得小時候,他整日里兇神惡煞,并不如何親近,父親自然也擔心我受欺負。”
其實那東海王世子樂殊大她八歲,早已聘娶過世子妃,不過妃子早亡,世子要求娶的是續弦。而且東海王府派遣的官媒跟林府的提親撞在同一天里頭,文乘龍還沒答復,第二天宮里就下了圣旨,一切便是板上釘釘了,文家也并沒有選擇權。
幾個丫頭正想接話,聽見外間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連忙迎到了門上。
只見兩名小廝攙扶了一個東倒西歪的人來到新房之外的小廳,前頭打燈的兩個丫鬟將燈擱下,接過那紅衣少年的手臂搭在肩上,一左一右夾峙著,將他攙進了新房。
一股酒氣頓時撲鼻而來,腥臭難聞,梓顏大大皺眉,微微向后縮了縮。
紅衣少年自然是新郎官林清獻無疑,他雖腳步踉踉蹌蹌,全身重量幾乎都壓在攙扶他的丫頭身上,但是顯然還未完全失去神智,看見繡床上坐的新娘,忽然浮起一個燦爛的笑容,掙脫丫頭的手,兩步沖了上去,一把將紅蓋頭扯了下來。
梓顏萬料不到他如此粗魯,不免變了臉色,抬頭一看,眼前人雖然也算眉目俊朗,但是不過中等身量兒,皮膚白皙如女子,顯出幾分油頭粉面,更因為半醉半醒,笑起來便帶著傻氣,她心里隱隱有些失望,暗想:“原來什么京都名公子,也不過如此。”
林清獻眼前略略有些模糊,但是揭開蓋頭那一剎那,眼前的明艷就如暗夜里發光的寶石,讓他看直了眼。
這是一張欺霜賽雪的臉蛋兒,光華燦爛,顧盼生姿,不僅五官精致得讓人感嘆造物主簡直是偏心得缺心眼!便是那裹了密實嫁衣的身段兒,也極是曼妙玲瓏,青澀中透出獨特的誘人味道。尤其是她隨即低下了頭,露出修長潔白的頸子,既優雅又引人遐思,讓他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
饒是林清獻見多了各種佳麗,也不免再次被她的絕世的容光攝取了魂魄,眼前浮上初見她時驚為天人的模樣兒,再看此時更顯嬌美的玉人兒,他笑得連嘴都歪了。
“爺!”攙扶他進房的一個林府丫頭加重聲音喚著,上前想接搖搖晃晃的主子,欲待扶他到擺滿了美酒佳肴的紫檀雕花束腰桌前的景泰藍瓷繡墩上坐下。
僅僅一個字,梓顏已聽出那丫頭壓抑的聲音中透出的一絲不滿,不免訝異。
“娘……娘子!”林清獻雙目發直地喊了一聲,大力甩開身邊礙事的丫頭,就撲了上來,作勢想抱。
梓顏急得一側身,他就撲了個空。
林府另一個丫頭連忙也搶上來將他扶住了,勸道:“爺,還得跟少夫人喝了合巹酒呢!”
先頭那個丫頭盯著梓顏怔了怔,上前與同伴一左一右將自家少爺半哄半拖地摁到桌前的繡墩上坐下。
梓顏驚魂未定,剛才那一躲,手肘上被床上灑的各種花生糖果硌得發疼,連帶面上也浮現了一絲抽搐。
燕秀和翠眉互看了一眼,也來不及顧上小姐,連忙上去倒酒服侍。
絲絳和葵香也到姑爺面前曲膝行禮,絲絳道:“請姑爺與姑娘飲了合巹酒……”之后遵照姑娘出嫁前夫人的吩咐,說了一大堆吉祥話兒,梓顏只聽到“早生貴子”四字,再看看林清獻,頓覺吞了蒼蠅般難受。
林清獻呵呵笑道:“好,好,喝酒。今日我……定要喝個痛快!”他奪過兩杯酒,搖搖晃晃來到梓顏面前,那酒潑出來不少,將她的一身紅羅裙污了半幅。
梓顏坐正身子,盯著面前的酒,暗暗嘆了口氣,也無法可想,接過來一口就飲了下去。
她從來滴酒不沾,又一天沒有吃過東西,那酒一入口才知道十分辛辣刺激,頓時一陣猛咳,急著想吐,慌得燕秀取了簇新的痰缽兒上前接了。
“呀!……娘子。”林清獻倒覺得娘子連被酒嗆了的風姿都絕美,目眩神迷地盯著看了半晌,才轉頭瞪著丫頭們。
翠眉忙取了杯子又滿上一杯端了過來。
林清獻擠到梓顏身旁坐下,手臂一彎,示意梓顏跟他喝交杯酒。
梓顏愣了半晌,見他眼神渙散,酒不停灑出來,知道是喝多了,自古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能怎樣?只得如他所愿,勉強將那杯酒喝了。
“娘子!咱們……洞……洞房!你們出去!出去出去!”林清獻連連朝幾個丫頭揮手。
扶他進來的一個丫頭問道:“爺可要醒酒湯?”
“出去出去……別……別攪了我……好事。”林清獻已抬手亂拂開床上礙人的物事,迫不及待去抱美人。
梓顏盯著床上鋪著的白綾,臉色慘白。
六神無主間,所有的丫頭居然都退了出去,兩扇紅漆菱花門緩緩在眼前合上。
梓顏下意識地后退,急道:“公子別這樣,先緩緩神好么!你喝多了,不如我服侍你先漱口潔面,然后好好歇一覺……”
“洞房花燭夜,哪……哪來的……那么多事!娘……娘子,我可想死你了!”林清獻餓狼般撲了上來,梓顏背靠床欄,無處躲閃,被撲倒在床。
帶著濁重酒氣的吻兜頭蓋臉地落了下來,梓顏雖然極力想躲開,但是醉酒的林清獻力氣奇大,壓得她動彈不得,她又羞又惱,恨得落下了眼淚,心里長嘆:“早知道那日隨爹爹去接東海王大駕會被他看到,便是綁我我也不能去啊!”
但是,此時悔已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