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顏聽見樂無極毫無轉圜的話語,怒氣攻心,但至少今夜他答應放過自己,心頭又是一松,便覺眼前一黑,緩緩滑向地面。
樂無極大驚,幾步搶上前一把將她撈住,見她臉色慘白,鬢發間皆是虛汗,高聲呼喚:“來人啊!速宣太醫!”
洪修等并未走遠,本來以為終于送入洞房,就算皇后鬧騰,皇上總也可以搞定,奴才們好歹可以歇口氣了,誰知好像出了大事,連忙答應一聲,差人去喚太醫。
樂無極將梓顏抱在懷里,忍不住撫摸她的臉頰,比起去年,她好像瘦了許多,此時雖然失去了知覺,秀眉也深深鎖著,委實令人懊惱。
他將她置于床上蓋好錦被,靜靜看了一會,心中思緒萬千。
不多時,太醫在小太監的陪同下提著藥箱匆匆趕到,宮娥們也進來侍奉。
樂無極盯著她們放下重重羅帳,取出她的手用錦帕蓋住。
太醫上前欲行大禮。
樂無極不耐煩地揮手制止:“還磨蹭什么?速速查看皇后到底為何暈厥。”
那老太醫不敢怠慢,說了聲“臣告罪。”來到床邊,伸指在梓顏的脈搏上搭了片刻。
一探之下,太醫面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又換了個姿勢重新診視了一番。
樂無極關心則亂,見太醫面色凝重,也顧不得皇帝的尊嚴,上來問:“是何道理?”
老太醫顯得有些為難,思索一番,竟然跪了下來,顫巍巍地道:“陛下恕罪,只恐是老臣老邁,診錯了。”
樂無極怒氣隱隱,恰如暴風雨前醞釀的悶雷,“你忝任太醫院院正,難道還要朕另請高明?”
那太醫本想請皇帝屏退左右,見皇帝臉色十分陰郁,只恐沒命,再也顧不得許多,連連頓首:“微臣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樂無極此時的表情可謂精彩,俊面上顏色變了又變。
這話幾個月前他也聽過,是另外兩個宮妃懷孕時,闕太醫分明不是恭賀他的新婚大喜。
室內一陣尷尬的靜默,闕太醫額頭冒汗,欲待再說。
樂無極急忙一搖手止住他下面的話,對余人道:“你們都退下。”
宮人再次魚貫退下,闕太醫連背上都已濕透。
“闕太醫,方才你想說什么?”皇帝的聲音奇異地平靜,根本聽不出喜怒。
闕太醫伏在地上,也不敢再抬頭看皇帝臉色,聲音低如蚊吶:“微臣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是,是有喜了。”
即使有幾分料到,親耳聽到這話,還是猶如一個悶雷炸在頭頂,樂無極愣了片刻,突然上前一腳踹翻太醫,大怒道:“你說什么?給朕再說一次!”
闕太醫嚇得三魂離體了兩魂,也顧不得疼痛,趕緊爬起來重新跪好。他活到這把年紀,總算還有些見識,見皇帝的反應超常,幾乎就要將他生吞活剝似的,心下已跟明鏡一般,覺得新皇后必然要丟了性命,自己可不能跟著做個冤死鬼,急急道:“因陛下今日大婚,太醫院同喜,臣大約是喝多了……誤……誤診,求陛下喚了所有醫官前來會診,免得誤了皇后娘娘的病體。”
“庸才!”樂無極狂怒之下又是一腳踢了過去,好在沒用上內力,只是寒聲道:“再去診來,如果剛才是誤診,朕要你的命!”
闕太醫暗暗叫苦,卻不敢有半分違拗,連忙膝行上前,又用盡心力診斷了一番。
其實對這些太醫來說,喜脈簡直是小兒科,哪里還會診錯,他也不敢欺君,只得認命:“微臣……微臣……沒有診錯,確實,皇后娘娘確實是喜脈。”
樂無極連退兩步,終于有些支持不住跌坐在玫瑰椅上。
梓顏曾經說過她與伽楠已經有了肌膚之親,但是他刻意忘記這件事,只當她是氣話,何況就算有,他也打算閉目塞聽,不去追究,可是她有了身孕……
這個孩子,明顯是伽楠的骨肉,換言之,他娶得皇后,腹中卻懷了他的孫子,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之事!若讓天下人知道,他顏面何存?如何君臨天下?
他的心中亂成一片,一會狠狠盯著闕太醫,恨不得將這個帶給自己噩耗的老東西挫骨揚灰,一會又覺得包不住火,殺了他梓顏那里也瞞不下去,想了半天,終于有所決斷。
闕太醫知道自己命懸一線,跪在地上抖成一團,正覺全身虛脫,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忽然聽到皇帝哈哈大笑起來。
闕太醫又被嚇了一跳,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見他露出了兩喜色,暗暗納罕,卻也不敢有什么動作。
只聽皇帝用相當愉快的聲調道:“起來回話。”
闕太醫不知危機是否解除,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
“都是朕孟浪了。”皇帝好像已經平靜下來:“皇后有了多久的身孕?”
闕太醫有些疑惑,心想,皇上的意思,皇后懷的難道是龍種?可為何之前那般憤怒?
他只能老實回答:“娘娘有孕一個多月,未足二個月,脈象平穩,只怕是大婚勞累才會暈了過去,喝些熱湯,微臣再開幾副定神安胎的方子吃了,定會沒事。”
樂無極點點頭,胸口好像爬上了幾千幾萬只螞蟻,想要有個地方宣泄,但是面上卻浮起了更深的笑容,緩緩道:“原來快兩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皇后腹中,是朕的骨肉,只因過于喜愛,故而在文府中就……唉!不過此時宣布皇后有孕,會壞了她的名節……闕太醫可懂朕的意思?”
闕太醫吁出一口氣,知道老命無虞:“臣懂,臣會絕口不提,只說皇后娘娘是勞累過度,待再過一兩個月,臣再說娘娘懷孕了,陛下以為如何?”他甚至為跟皇帝分享了一個甜蜜的秘密而覺得親近了許多,老臉上也放出了光芒。
“嗯,出去開方子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樂無極掩飾著疲憊揮揮手。
闕太醫身上也不覺疼了,歡歡喜喜地退了出來,命宮娥備紙筆寫下方子,只說皇后大婚勞累。不過他一邊開著方子,一邊就想起了皇帝話里的漏洞。按說一兩個月前,正是太皇太后病重的時候,皇上終日侍奉左右,卻不知何時去到文府種下這風流債……
他轉念一想,祖母大喪中,皇帝迫不及待迎娶皇后,恐怕就是因為此事,又覺自己實在多心,若非自家骨肉,他今日哪里還有命在?皇帝也絕不可能大方到認下別人的野種。
于是闕太醫將心踏踏實實地放回了腔子,認真寫好安胎方子,對宮娥道:“將這定神補氣的藥三碗煎做一碗,一日三次服侍娘娘喝了。”
樂無極坐在洞房內,成了一座泥塑木雕。
雖然打發了闕太醫,但是他心里對此事委實難以,兩股念頭交戰,不知到底該如何。
廢了她?剛娶就廢,如同兒戲。何況一想到要廢她去冷宮,他的心就絞成一團。多少日夜的思念,那般的牽腸掛肚,她完全不知曉,不領情。
害他犯了相思,這債是要還的。
娶她甚至是不顧父子之情,不顧圣君的形象,用了最卑鄙的法子,怎舍得放手?
認下這個孩子?他也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生下別人的孩子!就算這個孩子是他的孫子也不行,絕對不行……
梓顏早就醒了過來,將太醫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遍體的冰涼突被一股暖流覆蓋,不覺伸手在平坦的腹部輕輕撫摸。
原本以為,嫁給皇上之后,這輩子不會再與伽楠有任何瓜葛,不想上蒼垂憐,給她送來了最珍貴的禮物。
就算從此有緣無分,有他們共同的孩子陪伴,她也能安度余年。
母親的天性戰勝了一切,梓顏決定珍惜身子,平平安安地將這孩子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