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是被封禁的第七日,宮里的所有人這時才似乎真正感覺到了此事的嚴(yán)重性。本有些人還抱著習(xí)以為常的態(tài)度,以為又是雅安公主頑劣觸怒了圣嚴(yán),皇上一氣之下下令封禁雨欣齋也只是消消氣,差不多兩三天后又會看到雅安公主上躥下跳的身影了。畢竟,先前這樣的事例多了去了。
但隨著封禁的天數(shù)一天一天的增加,雨欣齋外仍絲毫不敢怠慢半分的戒備森嚴(yán)的狀態(tài),讓本將此事當(dāng)成茶余飯后的眾人們再絕口不提。現(xiàn)在甚至似乎有關(guān)雨欣齋的一切都變成了宮里的忌諱,生怕在圣上面前不小心漏了嘴,掉了腦袋。
而這幾日里,皇上雖面上并無怒氣未消的模樣,但卻有些喜怒無常,甚至有時還會莫名的神色恍惚發(fā)起呆來。
以至于這幾日,不光各個宮的奴才,就連各個宮的嬪妃娘娘們都過得小心翼翼的。只要見皇上微微皺了下眉毛,就會跪上一屋子的人...
竹玄殿:
皇上對身后的高公公抬了抬手,高公公了然的點(diǎn)了下頭,停了腳步,候在門外。
皇上只身一人走進(jìn)竹玄殿的大門,成片成片的綠意盎然仿佛可以將人所有愁容拂去。就算已是深秋,而整個竹玄殿卻似乎依然停留在竹子開的最茂盛的季節(jié)。與門外的秋涼相比,無疑是皇宮中最熠熠生輝的一道風(fēng)景線。
有多久沒邁進(jìn)這扇殿門了,又有多級沒有見過開的如此恰到好處的竹林了?怕是連自己都已記不清了吧!
皇上輕輕嘆息一聲,從恍惚中回過神思,抬步向里走去。每逢一個要跪安的奴才便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噤聲,直至走進(jìn)竹玄殿的書房。
候在書房外的小安子兩眼睜得倍兒大,慌忙就要行禮,這圣上來了怎么連聲通稟都沒有,這不是大不敬嘛...
皇上擺了擺手,止了小安子接下來的動作,小安子看了看書房闔上的房門,恍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恭敬的俯了俯身子,慢慢退下。
小安子退下后,皇上并沒有立刻便推開房門,而是站在門外良久都不見推門而進(jìn)的意思。片刻間,似是想了許多許多事情,又好像只是在發(fā)呆一樣木訥。
直至又過許久,屋內(nèi)傳來一道溫溫涼涼的聲音方才打破皇上沉浸的模樣,“父皇既然來了,就進(jìn)來坐坐吧,今日的天也挺涼的。”
語音落下,皇上的動作罕見的顯得有些躊躇,但還是推門而近,隨著再次闔上的房門,屋外的涼氣與屋內(nèi)的舒適暖意形成鮮明的對比。
屋內(nèi)書案上,若奕神情極為認(rèn)真的在畫著什么,一雙墨玉的眸子里滿是令人炫目的流光溢彩,看上去似乎心情極好的樣子。
這樣動作神情中滿是認(rèn)真仔細(xì)又處處透露著清雅溫和的若奕,幾乎是皇上從未見到過的。在自己的記憶中,這個兒子始終是冷冽逼人,生性寒涼之人。
直到那個頑劣丫頭的出現(xiàn),他的面容上才開始慢慢出現(xiàn)冷酷之外的神色表情,雖還是那般拒人千里,但周身總歸沒有了那種讓人心寒的寒涼。這大概也是自己為什么喜歡那丫頭的原因吧!自己縱容、寵~溺那孩子,大多數(shù)也是因?yàn)樗俏ㄒ灰粋€改變得了自己這個兒子的人...
片刻的沉默后,若奕帶著淺笑抬眸看了皇上一眼,沾了沾筆墨,淡淡的道了句:“父皇今日過來,怎么竟也無人通稟,那些奴才也真是的...”
皇上唇角揚(yáng)起一抹慈愛的笑,“是朕的意思,朕今日就是來看看你,不必那么多麻煩的禮節(jié)。”
語落,若奕執(zhí)筆的手仿佛微微顫了下,垂下的眼睫讓人看不清那雙墨黑的雙眸。書案上的畫似是引起了皇上的興趣,那一步步沉穩(wěn)的腳步聲,在此時沉寂的書房內(nèi)響的格外清楚。
皇上走到書案邊的同時,若奕也已經(jīng)放下了手中的筆,微微俯下身子在紙張上吹了吹,讓筆墨可以干的快一些。
畫上畫的是一張畫像,當(dāng)皇上目光觸及到那張畫像的時候,一雙滄桑卻總是飽含威嚴(yán)銳利的眸子一怔,瞬間柔和下來,唇角上噙著一抹不自覺的笑意,思緒仿佛飄回了許多年前...
語氣也比平日溫軟了幾分,帶著一絲為人父的驕傲自豪:“朕還記得你小時候總是愛把好好的畫作上涂得亂七八糟的,如今長大了,也能自己畫出名堂了,還把朕畫的這么好看...”
雖畫像上的人是自己本人沒錯,但皇上還是驚艷了一下。畫像上的人,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眉宇間有著自然形成的尊貴和傲氣,輪廓上描繪的每一筆,都不難看出畫這幅畫像人的認(rèn)真仔細(xì)。
皇上面含笑意的拿起畫像看了許久,忽的嗔惱一句:“你這小子把朕畫的太好看了,朕哪有這般笑過。”
畫像上的人栩栩如生,從輪廓到五官猶如和皇上的模樣印出來的,卻唯獨(dú)畫像上那人兒面上的笑意...
畫像上的人兒,雙眸因盈盈的笑意微微瞇起,將本應(yīng)出現(xiàn)在雙眸中的滄桑銳利拂去,唇角上揚(yáng)著愉悅的弧度,笑的煞是好看。
若奕看著正沉浸在自己畫像中的皇上,眸中那不可窺測的深幽微微閃爍著璀璨的星芒。雖僅是幾日時光,卻猶如剝奪了面前人兒好幾年的光景。記憶中那總是挺得筆直,讓人感覺無限正直安全感的后背,竟有些微微的駝...
若奕心中微微酸澀,對嗔惱狀卻仍笑的溫和的皇上道:“記得兒臣小時候,最愛畫父皇的畫像,兒臣認(rèn)為,父皇是全天下最好看、最厲害的人。所以才想把自己畫的所有畫像都送給父皇,希望父皇可以像別的父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微笑著接過畫,然后輕輕撫撫我的腦袋。可是父皇從來沒有這樣過,甚至一次也沒有說過喜歡我送的畫...
那時候兒臣就想啊,肯定是自己畫的不好看,然后就回到書房把所有畫像通通拿出來看了一遍,終于被我找到了原因,原來竟沒有一張是父皇笑起來時候的模樣,那些畫像上的父皇,除了威武嚴(yán)厲,從來沒有其他的表情...
于是兒臣就把那些畫像通通撕了,想畫一張微笑時的父皇,想著您看了后一定會很喜歡,然后笑著拍拍我的腦袋,夸獎道:‘不愧是朕的兒子啊!’。但是后來拿起筆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記得父皇笑起來是什么樣子,因?yàn)?..您從來沒有對我笑過。
從那以后,我便想盡一切可以讓您笑的辦法。每一次失敗過后,兒臣就會想是不是因?yàn)樽约哼€是做的不夠好。所以我便爭取什么都做到最好,讓自己變得優(yōu)秀,但您每次都只是淡淡的朝我點(diǎn)一下頭,一次也沒撫過我的腦袋,也未對我笑過。
也是從那時候起吧,兒臣每次畫您的畫像的時候總會假想,想象父皇笑起來會是什么模樣呢!然后拿起筆去畫,終于從奇怪別扭的模樣畫成了毫無違和。
直到后來慢慢長大后,兒臣才明白。父皇不對我笑,從不表揚(yáng)我,是怕我恃寵而驕。您是想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全都給我,而我必須接受,同時也必須接受那些最好的東西附帶的沉重...”
若奕說著忽然沉默了下來,那雙總是猶如一望無垠般的黑潭一樣的雙眸中,此時是一層透明的霧氣。而那張俊雅冠絕的容顏上,依舊倔強(qiáng)的含著淡然的笑意注視著面前這個自己喊了十幾年“父皇”的人。
須臾,溫溫涼涼的語氣似染了濕意一般讓人的心感到沉重。他說:“父皇,為了接受你認(rèn)為的最好的東西,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難道我生在帝皇家,就注定要背著重重的殼,孤獨(dú)終老嗎?”
此時的他,沒有那令人崇仰的尊貴,也沒有那無限風(fēng)光的光環(huán)。他就好像一個愛而不得,委屈極致的孩子,那樣的小心翼翼、帶著渴望...
方才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重重的敲打在皇上的心上,那拿著畫像的雙手,抑制不住的顫抖著...彷如此時心上沉重,久久都纏繞著他。
許久的沉寂后,皇上忽然微微一笑,再不是那假想中的畫面,而是真真切切在自己眼前的笑。
若奕一向淡定從容的性子,竟一時失了控,一直盤旋在心底的酸苦,終得消散...
皇上面露欣慰之色,須臾,抬掌撫了撫已然比自己還要高出半頭的腦袋,溫聲道:“乖孩子,你做的很好,是父皇不對。父皇一直都想告訴你,你做的很好,真的很好...”
似是生怕若奕不相信一般,皇上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極為強(qiáng)調(diào)的堅(jiān)定,鼻子有些酸澀,卻還是維持著最溫和慈愛的微笑。
若奕面上則是乖巧滿足的笑意,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此時,在這個不金玉繁華卻滿是充斥著溫溫暖意的書房里。沒有皇上,也沒有太子...
有的,只是兩顆同樣對親情含帶著期翼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