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醫(yī)院，鐘艾的失眠和頭痛沒給看好，倒染上了流感。一連幾天，她嚴重鼻塞流涕打噴嚏，喉嚨也腫得不像話。本來應(yīng)該請假在家里休息，可是一閑下來她就發(fā)慌，寧愿去館里上班。

這兩天，鐘艾一直忙著張羅龍門石窟觀音像捐贈儀式的事。不知道為什么，摻和這事讓她感覺挺帶勁的。

捐贈儀式定于周五下午舉行。當天中午吃完飯，鐘艾跑到雕像館去，打算最后查看一次。

白色的散射燈光下，一尊尊白色石像默然靜立。中國古代人物造像題材很狹窄，大部分是佛像。諸佛、菩薩、尊者，或拈花微笑，或盤膝禪定，或金剛怒目……在這個完美的哲學(xué)世界里，鐘艾的腳步總是不自覺地放輕放緩了。

在那尊安放妥當?shù)凝堥T觀音像前，站著一個穿著黑大衣的男人。他背影清瘦獨立，兩腳微微分開，雙手交握于前，正凝視著那尊觀音像。觀音像的影子恰好延伸到他的腳邊，似是某種默契的安慰。鐘艾突然想起“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這句詩來。

她的心跳沒來由地加快了，下意識地從館服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然后朝那個背影走了過去。

“龍門石窟觀音石像大多分布在萬佛洞外。根據(jù)考證，這尊觀音石像應(yīng)該也是萬佛洞外諸觀音像中的一尊。”鐘艾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道。

許淖云聽到聲音，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鐘艾，目光是冷澈的，隨即嘴角又勾出一個溫和的笑，問道：“你是講解員？”

鐘艾戴著口罩，點頭說：“是的。中午這個時候我們一般不提供講解服務(wù)，您是想自己看看，還是聽講解？”

許淖云淡淡笑著說：“這尊佛像我看了十幾年了，從來沒有看懂過。你給我介紹介紹吧。”

在他的記憶里，在每個帶著露水氣息的早晨，他母親總是默默地跪坐在這尊觀音像前，一遍遍默念他聽不懂的經(jīng)文。她的美麗就像是供奉于佛前的蓮花，在歲月的流逝中一點點消磨，卻得到了形式之外的升華。他不懂這佛像，如同他不懂自己的母親。一個女人面對不公的命運，為什么能夠如此安之若素、甚至甘之如飴。直到他失去母親，他也從來沒有讀懂過她的感情。

鐘艾看到這個男人眼中淡淡流露的悲傷，她暗暗清了清喉嚨，試圖用輕聲細語掩飾沙啞難聽的聲音：“鴉片戰(zhàn)爭之后的百年時間里，中國積貧積弱，龍門石窟有不少佛像都被本國和外國的文物販子盜取。這尊觀音像應(yīng)該算是龍門石窟97000多尊佛像中罕見的精品。我們根據(jù)石像背面開鑿的痕跡比對，認為它應(yīng)該是從萬佛洞外一個石窟中鑿下來的。石窟內(nèi)留有記載：‘許州儀鳳寺比丘尼智真敬造觀世音菩薩一區(qū)，大唐永隆二年五月八日成。’算起來，這尊觀音石像距今已經(jīng)有1300多年了。”

“比丘尼？這石像是尼姑造的的嗎？”許淖云微微有些驚訝。

鐘艾笑著點點頭，明亮的眼睛彎成了很好看的新月形：“是的，是尼姑造的。是不是很奇妙？1300年前一個女人的寂寞，安慰了1300年后另外一個女人。”

許淖云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復(fù)了嚴絲合縫的鎮(zhèn)定，但他顯然被觸動了。鐘艾覺得自己說得似乎有點多，可她一點也不慌張，她很擅長這種試探，她想知道這個貌似強大的男人，在內(nèi)心被觸動的時候有什么反應(yīng)。

鐘艾淡淡一笑，繼續(xù)說：“你看這尊觀音像，她左手拈著楊柳枝，示意播灑甘露、澤被生靈，右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這種手印在佛教里有個專門的名字，叫做‘與愿印’，表示菩薩能給與眾生愿望滿足。”

不知道那個日日在佛前禱告的女人，這一生求的又是什么心愿呢？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思考著同一個問題。

許淖云突然開口說：“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

鐘艾笑著說：“我懂的少，未必能幫上你，不過你可以說說看。”

許淖云問：“佛法到底是教人無情，還是教人有情？菩薩到底是無情的，還是有情的？”

鐘艾微微一笑，說：“你問的這個問題很深啊……”她知道，其實他想問的是，他母親這一生篤信佛教，究竟是在努力愛，還是努力不愛。

許淖云淡淡地打量著這個比他矮一頭的女人。她穿著一身寬大的藏青色館服，完全掩蓋了身體的曲線，可是從那空空蕩蕩的程度來看，她似乎很嬌小。她的大半張臉被口罩蒙著，只露出一雙好看的眼睛，因為感冒，她的聲音帶著重重的鼻音，可是她的眼神卻是那么清明。

鐘艾把目光投向那尊永恒靜立的石像，慢慢平靜地說：“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其中，后面四苦都與情有關(guān)。佛教認為，人要脫離苦海，必須戒除貪嗔癡三毒，也就是說，你必須了解你的存在只是短暫的一瞬、你的感情也是虛妄的，看到這層本質(zhì)，不再癡心妄想、念念不忘，不再沉浸于自己的幻覺而痛苦得不能自拔，這樣才能得到解脫。從這個角度說，佛是教人忘情、忘我的。”

許淖云聽了這番話，若有所思地說：“是這樣嗎？也就是說，學(xué)佛是教人無情的？”可是為什么在母親漫長的一生中，她始終那么無怨無悔地愛著那個男人，她的愛虔誠得就像一個教徒一樣？

鐘艾看到了他眼中的迷惑，又搖搖頭說：“佛也不是教人無情。他知道你們這些蕓蕓眾生忘不了情，就派菩薩來幫助你們，滿足你們的愿望，跟你們結(jié)善緣，在這個過程中一點點教給你們宇宙的真理。宇宙的真理是什么？就是生生不息、循環(huán)不止，這個法則是無情的。但是佛希望眾生能從循環(huán)中得到解脫，這不但是有情，而且是大愛。其實，小愛之中蘊含著大愛，佛祖喬達摩悉達多就是因為愛他的父母兄弟、愛他的子民，不忍心看他們受苦，才最初萌發(fā)了大慈悲心。”

許淖云說：“你說的話跟新聞聯(lián)播似的，我聽不明白。”

鐘艾撲哧一笑，說：“那我這么說吧。你知道嗎，在佛教里，菩薩有另外一個名稱，叫做‘覺有情’。覺，是覺悟；有情，是指有情眾生，就是我們這些不能忘情的凡人。菩薩就是‘讓有情眾生覺悟的人’。可是我覺得這個‘覺有情’有另外一重解釋，那就是‘覺悟之后依然有情’。就好像你愛一個女人，一開始你只是喜歡她長得好看，后來看膩了覺得她也不過是一副好皮相，可是你又發(fā)現(xiàn)，她有別的內(nèi)涵，比如她的經(jīng)驗填補了你生命的空白，又或者她有跟你一樣的孤獨。你覺悟到她不過是一個凡人，可是超越這層覺悟之后，你反而更深地愛她，這也屬于‘覺有情’的一種吧。”

許淖云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驚奇，他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女人——她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為什么僅憑著這尊觀音像，她就能看透他母親的一生？又怎么會僅僅看了他一眼，就看穿了他？

鐘艾已經(jīng)忘了聽眾的反應(yīng)，她在自己敘述中感到了平靜的、永恒的孤獨：“我覺得，信奉這尊觀音像的人，一定也體悟了佛法的真意，她知道愛是虛妄的，可是她依然愛著，她用她的愛寬恕和安慰愧對她的人，同時也寬恕安慰了自己。”

一個女人要怎樣持之以恒地修煉，才能使自己的柔弱的心承載起人生的大悲大苦？為什么僅是一次失敗的初戀，她就被徹底擊垮了？這一刻，她突然領(lǐng)悟到，聞蕾說得沒錯，自己就是一個愛無能。她自私、她膽怯、她無能，她已經(jīng)失去了愛人的本領(lǐng)。

道理她懂，可是她卻無力去踐行。

鐘艾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說：“你母親是一個真正的圣女。”說完，她便轉(zhuǎn)身走了。

許淖云在佛像前呆立了很久才反應(yīng)過來，他忘了問她叫什么名字，甚至連她的真面目都沒見到。

下午的捐贈儀式正式舉行時，鐘艾故意站得遠遠的。越過層層人群，她看到許淖云站在眾人的注目中、站在重重光環(huán)的包圍中，表情卻很落寞。

他是人生的華宴上獨醒的人。他的痛苦和迷惘只有他自己知道。

鐘艾再次確認，他確實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痛苦和迷茫使他的帥達到了完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