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2)
等一下,又好像不大對。從爹娘的口型看來,應該不是鼓勵,而是,在贊揚自己與元昊的孺慕情深。唉,爹娘喲,虧你們也是上古神鳥,怎么就連自己的寶貝女兒陷入了困境也看不出來呢?還在和周圍的神佛們談笑風生?
“想好怎么說了嗎?”元昊逼問。
“……好了,好了。”雪凰愁眉苦臉,也只能自食其力地開始胡謅:“所謂豪飲,與花間月下,對影成三人的雅飲不同,講究的是一醉方休,痛快淋漓,酣暢無比,正所謂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淺嘗輒止是沒有這種功能的。”沒想到胡謅了一會兒之后竟自己摸出了門道,無師自通,越說越順口,越停不下來,反而滔滔不絕了起來:“人間有一個李白,自稱是酒中仙,乃是豪飲派中首推一指的人物,他曾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還說過‘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大氣瀟灑,氣吞山河,這才是真正神仙的快活。”
元昊聽完一番長篇大論后臉色沉靜了一下,像是被雪凰的口中生花驚憾,又像是對她的偏門歪理有了自己的思考。而后嘴角勾了勾:“姑且倒也在理,也不知你小小年紀,是哪里來的這些見識。”
“是去人間游歷時學的。”
畢竟還是不禁夸的年紀,一被別人夸贊,雪凰就登時來了興致,愈發口若懸河地說起來,巴不得將自己見過的,聽過的,全部講給元昊聽,也讓他嘗嘗無言以對的挫敗滋味。
見她即將有將自己所知傾其而出之勢,元昊忙打住了她:“回去再說吧,別在這兒叫人聽見惹了笑話。”
“……是。還是師傅想得周到。”雪凰慌忙噤口,自己說得興起,差點忘了這里可是西王母的玉山瑤池,今天可是瑤池集會,若是被眾神聽見鳳凰的幺女,天界太子的徒弟,像個沒教養的丫頭般的說個不停,可不是得鬧出全六界最大的笑話來。自己的這種難以自控的毛病,可真的好好改改,改改。
這邊復了平靜,那邊地仙樹神與其女兒拂柳間卻又開始了一串長對話。拂柳將雪凰和自己前未婚夫之間的情景從頭至尾看了個一清二楚之后,兩條柳眉幾乎要倒豎,纖纖指節握得咯咯作響,仿佛有電光火石從拳中迸出。
忽而那幽綠的冷光不見了,樹神將自己的手握在了拂柳的拳上,蓋住了那些細碎迸射出來的幽綠色。他臉色不變,壓低聲音斥責道:“你瘋了!”
拂柳在自己親爹的禁錮下再使不出一點力來,只好憤然甩開手,眼中的寒光卻還是凌厲如刀。
“當初逃婚的是你自己,今日見他和別人有說有笑的就又坐不住了嗎?那當初何必還要做出讓全族丟盡顏面的事來!?”
“爹!我是您的女兒。您怎么幫外人說話?”拂柳纖眉緊蹙,轉頭看向樹神,不平而委屈。
“就是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所以才會如此恨鐵不成鋼!”樹神也皺了眉,溝壑縱橫如老根的一張古銅色的臉硬朗得有些不近人情。“你怎么也是本仙君的親生女兒,身份也算是六界中極其尊貴的,可做出的事來,真是叫本仙君丟盡了臉。當初好好的一門親事,你為何要逃婚?而既然事已如此,你還有什么立場放不下?干脆將對元昊太子的情思盡數揮刀斬斷,不要拖泥帶水的,至少還可以顯示出地仙的氣度來,可你如今這樣,活脫脫倒像個幽怨的棄婦!”
“您不懂。”拂柳被自己親爹說中了心里的傷疤,落寞的垂下了眼,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她的確是沒有什么理由好嫉妒動怒的,沒錯,是自己在大婚之夜穿著嫁衣逃跑了,可是,她真正想要逃離的,不是元昊,而是這命運。之后成了六界的笑話,自己在全族中受盡了白眼與唾棄,她為的不是自己的自由,而是,那個人的自由。可六界之內誰又能懂她呢?她沒有人可以訴說,沒有人會傾聽,只能將自己的秘密埋在自己的樹洞里,久而久之,自己在這樣的年紀,竟已快成了一顆空心的樹。
樹神嚴厲地說:“本仙君活了上萬歲,竟會連這些風月之事都尚未悟嗎?爹知道你受的委屈,不過再怎么委屈,這也不過是一場無頭無尾的風月小事罷了,你忘了你生來的使命是什么了?是將地仙一族綿延下去,若是在這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跌了跟頭爬不起來,還不讓人笑掉大牙,爹多少年的苦心不就白費了!”
“拂柳……知道。”她扯了扯唇,蒼白的唇差點被咬破。
自己的命運,便是整個地仙族的命運,由不得自己掌控。原來,她空身為樹神之女,其身份也不過就是枚高貴的棋子罷了。之前,被自己爹安排著嫁給元昊,是因為他是神界太子,只是那時候她本就傾心于他,所以并不覺得可悲,可是現在,她幡然醒悟了,她與元昊都一樣,一樣是各自家族手里悉心培養的工具。
拂柳此刻只是想不明白,當初她滿懷希望快樂,從紅艷艷的喜燭里看到的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像是一顆真心被毫不留情地打碎扔在了風中,隨風而散,自由,想要給他自由,那一刻,心中是怎么爆發出那樣極具勇氣的想法的?如果放在現在,她早知即便逃過了一次,還會有下一次,無窮無盡,不死不滅,自己到不如當時就裝得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察覺,假裝開開心心,快快樂樂,至少,還能夠與他一起度過身為棋子的永生永世,那樣,真的很好。可惜,因由己造,果由己嘗,他們,光鮮的外表下面,其實都可悲極了。
瑤池集會在一片歡笑聲中結束,和諧安詳,彩云繚繞,是凡人難以想象的極美極幻。眾賓客都受了西王母賜的蟠桃之禮,心滿意足的各自歸去。
瑤池之水重歸千萬年來的平靜無漣漪,玉山靜謐得連空氣都顯得微微凝滯。
風流裊裊的青鳥仙子向西王母問:“娘娘,雪凰上神去時順走了許多瑤池玉酒,那可是耗費了萬年時光才釀出的美酒,您怎么一點也不心疼可惜?”
西王母表情不喜不悲,和靜之外看不出一點情緒。
側頭看著一汪瑤池。幾朵芙蕖花開的正好,只可惜,那么好也沒有人間的蜻蜓立上頭。
她的語氣如落在蓮葉上打轉的露水一般清透安穩:“前幾日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取道玉山,本宮與菩薩飲了幾盞茶,期間也談及了這位雪凰上神。沒想到菩薩竟說要向她的侄女拿三根鳳羽,去西方極樂的七寶池里為她引種下三株往生蓮。既然連大慈大悲的菩薩都如此照顧這位上神,本宮又怎能不助她一臂之力呢?”
“娘娘真是慈悲為懷,必得福壽綿延。”青鳥仙子是個明白人,自然是一點即化,立刻明白了過來,連聲稱道。
“福壽綿延。”西王母略微像是一笑,芙蕖清香似有若無縈繞在閬鳳苑。
如果長生的代價,是寂寞,那么與天地同壽,究竟是福?還是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