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我與阿神驅車來到了五荒山腳。
這座并不算太高的山位于整座城市的邊緣,一直沒被開發成為旅游景點,山上住了不少農戶山民,古樸的山野氣息頗濃。曾幾何時,這里是我們本地人春游踏青時必選的景點之一,但最近幾年疏于打理,變得雜草叢生,日漸荒蕪,城里人也逐漸來的少了。
臨出發前,尉遲槿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接。或許,阿神說的是對的,這個名門正派的高徒,縱有千般本事,萬種手段,和我,終究不是一路人。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還不到晚上7點,天就全黑了。此時已是十一月底,冬天就要來了。
我將車停在了公路邊,和阿神一前一后踏上雨后泥濘黏膩的山路。
從昨天到今天,我和阿神將那個平時亂得一塌糊涂的包袱進行了全面徹底的清理。除了那些輔助攀爬的工具之外,不少平日里用不著也不知道怎么使用的法器被我們清除了出去,阿神背著省了不少力氣。這坑坑洼洼的濕滑泥地,我走上去就像踩鋼絲一樣,險象環生,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倒,阿神卻蹦蹦跳跳好不輕松,跟在我背后以蝸牛的形態行進了一小會兒,就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奔到前面去探路。
“豬頭,你給我把繩子給我叼好了!拖在地上弄得到處是泥巴,等下我可怎么拿?”我跟在阿神后面,眼睜睜看著它將牽引繩在地上拖出一條蛇一樣的痕跡,氣急敗壞地大喊,一個不小心用力過猛腳下一滑,差點撲倒在地,連忙抓住旁邊一叢半人高的野草穩住身形。
阿神在前面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古安妮,現在這種情況下,恐怕是你比較像豬頭吧?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會笨成這樣,莫非你腦子是倒著長的?”
我蹲在地上朝周圍摸了摸,除了弄得一手泥之外,沒發現任何丟出去就能對阿神造成傷害的攻擊性武器,也顧不上跟它斗嘴,費力地站起來拍了拍手,道:“你就得瑟吧,等一會兒事情搞定了回家的時候,你可別上我的車!”
“哼,還不知道你今晚能不能回家呢……”阿神不假思索地丟出這句話,沖口而出之后才發現有點不妥,趕忙緊閉住嘴巴。
我呸呸呸!這個死烏鴉嘴,瞎說什么呢!我本來就已經夠沒底的了,它還給我來這么一句,這不明擺著咒我有去無回?
阿神的這句話令方才還輕松愉快的氣氛瞬間冷掉,似乎連溫度都驟降了好幾度。接下來的路程里,我們都再沒了聊天打屁的興致,默不作聲地在山路上躑躅而行。
那句無心的玩笑話,接下來我們都沒再提。然而,它卻像是有了生命,不經意間,就悄悄從我心里,露出它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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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荒山上林木茂密,一眼朝前望去,樹影晃動,枝椏交錯盤結,活像一群身形巨大的鬼魅。深秋時節,地上堆積了不少落葉,又無人打掃,被雨水浸泡得軟爛了,和著濕噠噠的泥土,散發出腐敗的氣味。
我的頭發被淋得透濕,黏糊糊貼在腦門上和脖子里,十分不舒服。而阿神無疑看起來更加狼狽,簡直跟剛從水塘里撈起來的一樣。我們走了半個多鐘頭,一個破舊的亭子出現在我們眼前。在它旁邊不遠處,錯落著幾間農家小院。
“是這里嗎?桂花亭,沒錯吧?”阿神抬頭征詢地看著我。
我輕輕點了點頭。
不知怎地,看著那幾座再普通不過的院落,我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我不知道那里等著我的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如果這真的是一個圈套,為什么,我還一定要跳進去?
阿神不發一言,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手。
我低下頭,正撞上它又大又黑的眸子,那里面有些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安撫,又像是催促。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拉住它的牽引繩,朝第一間農戶走了過去。
這幾間院落相隔大概十米的距離,造型大同小異。第一家院子里堆了些雜物,養了些雞鴨,天色已晚,這些家禽早回到窩里休息,間或發出幾聲“咕咕嘎嘎”的叫聲。屋子內黃色的燈光映在有些失修的窗戶上,除了光線暗了點,一切看上去都無比正常。
我低聲對阿神道:“我沒感覺到有什么異樣,你呢?聞到些什么了嗎?”
阿神一臉肅然,它搖了搖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沒有。先不管這些,來都來了,進去再說。”
好吧,來都來了。
我咬了咬嘴唇,抬起手在木板門上扣了兩下。
“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個干巴巴的瘦老頭顫巍巍出現在我眼前。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年紀了,整個人像縮水了一般皺在一起,像一根枯枝。
跟這座山上我們來時所見的那些枯樹倒是相得益彰啊。我在心里念叨了一句。
那老頭握著門把,抬起頭來,用渾濁的眼睛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看我腳邊的阿神,暗啞著聲音道:“你就是……那位古安妮?”
這聲音有些許熟悉,想來應該就是打電話給我的那個人。我點頭,忽而想起不知他能不能看得清楚,于是又張口答道:“對,就是我。”
“進來吧。”老頭說著朝旁邊挪了挪,將我讓了進去。
剛一進門,撲面而來一股嗆鼻的發霉味道。
這屋子應該是很久沒有開窗換氣了,不僅味道難聞,簡直整間房都是灰撲撲的,所有東西都像是影子。房里全靠一盞油燈照明,光線很暗,墻上都是熏出來的黑漬。
桌上擺了幾碗菜,我草草看過去,約莫是土豆、青瓜、豆角之類,幾只碗的邊緣都有破損,一望而知這家的生活并不富裕。
我心中疑竇頓生。這樣的經濟條件,怎可能有底氣對我說出“多少錢都沒關系”這樣的話?
一個老太太靠墻坐在一張半舊的藤椅上。
她的臉看起來就像是核桃一般,全都皺在一起。她的眼睛半閉著,昏黃的光線中我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覺得看上去不甚健康。
“是捉鬼的那位大師來了嗎?”她蒼老的聲音如同一把斷弦的二胡,嘶嘶拉拉地在屋內響起。
“對,是個年輕姑娘,看著真不像……”老頭可能忽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好,忙吞下后半截兒,掩飾一般扭頭對我嘿嘿一笑,手朝著屋中間的長凳指了指,“閨女,你坐啊。”
我依言走過去坐了下來,阿神趴在離門不遠的地方,眼神銳利地盯著屋內的一切。
那老太太朝著我的方向點了點頭,道:“閨女,我眼睛看不見,腿腳也不好使了,不能起來招呼你,別見怪,啊?”
這老太太居然是個瞎子!
“瞧您說的,您踏踏實實坐著吧,我一個年輕人哪能勞煩您來招呼呢。”我一邊回答一遍環顧四周。
整間屋子里沒有電燈,更別提什么電器。對我們來說,電是平常生活的必需品,但在這里,它似乎失去存在的意義了。這家里,難道只有這兩個老人?他們這么大年紀,就這么相依為命生活,合適嗎?
老頭抖抖索索地端來一杯熱水,擺在我面前,隨后在我對面坐下來。
我抿嘴朝他笑了笑表示感謝,同時問道:“大爺,您貴姓啊?家里就只有您和大媽兩個人嗎?您的孩子呢,不在C城?”
“咳,我姓孫,我們老兩口在這五荒山上住了二十幾年了,早些年,我們在這半山腰上有塊地,平時就靠種點菜什么的為生,如今年紀大了,活兒干不動了,地也就讓了出去。我這輩子就一個兒子,十幾年前就在C城工作了,雖說離得不遠,卻一年也難得回來一回,每個月找人捎點兒錢給我們,就算是盡孝了。其實,我們倆都半截入土的人了,那老太婆眼又瞎,能花得了幾個錢?唉,孩子一大,留不住嘍!”
老頭說話有些不連貫,斷斷續續的,仿佛一口氣上不來就要厥過去。
我心里冷笑。千辛萬苦拉扯大的兒子,不愿意回來就算了,難道不能把父母接到自己家去安享晚年?把他們丟在這里,他錢再多,妞再美,真能覺得心安理得?
“那你們平時怎么生活呢?”這兩個老人看著有七十多歲了,總得有人照顧吧?
孫老太笑了笑,道:“還不是靠鄰居們幫忙嘛。他們要進城買東西的時候,都會來我們家問問有沒有什么要買,順便著就幫我們捎帶回來,平常做了好吃的,也總會給我們兩個老貨送點兒。要不是他們啊,我們倆真沒法兒活喲。”
這農家小院中的兩個老人,年紀大了,生命氣息難免微弱些,但除此之外,我實在沒感覺到有什么怨靈之氣。我轉頭看阿神,它也不似剛才那般警覺,明顯松弛不少。
無論如何,這事兒總得先弄清楚才好。
想到這里我對孫老頭道:“大爺,昨天下午是您打電話給我吧。您說家里有鬼,這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頭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他朝我咧了咧嘴,道:“還不是那老太婆,眼睛瞎了,耳朵卻特別靈,說這屋子里啊,到了半夜就有怪聲。還有……”
“還有什么?”我連忙追問。
“她這幾個禮拜晚晚失眠。我說求鄰居搭把手帶她去醫院瞧瞧,她偏不去。非說……非說夜里每當她要睡著的時候,就有一雙手生生的把她搖醒,還……”
“到底是什么啊?”我真是無語了,這老頭怎么跟肥腩多一樣說話喜歡大喘氣啊!
孫老頭難以啟齒地看了看我,臉上露出個羞愧的笑容。
“還……還摸她的臉……”
“哈?”我像腦門被人推了一把一樣,不由自主地朝后仰了一仰。
這孫老太滿臉皺巴的都跟老參精似的了,難道還有人……好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