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騫苦笑,最沒想到郭懷禎手段居然如此凌厲,套問不出兵法,便直接封了侄女的記憶,物盡所用,一點都不肯浪費,絲毫不顧念半點血脈之情。
原來殤帝新登基不久,恰逢太后四十生辰,鎮南王郭炳德又在邊塞獲得大捷,殤帝下令京中慶典三天,宮中大宴,為太后恭賀生辰,亦犒賞三軍。
那慶典之上殤帝突然言及:‘王爺愛兵如子,天下皆知,素聞王妃舞技驚艷天下,何不在此一舞,以鼓舞我大焱好男兒。’皇室尊貴,在萬人之前獻藝,乃是十分不合禮制的舉止,然而皇帝金口玉言,又有誰敢駁回,那鎮南王妃,于九重宮闕之上,萬人矚目之前,一舞傾城,那天人之姿,霓裳飛舞,見者無不傾倒,以為神人下凡。
鎮南王妃三月之后便稱腳筋受損,此生再不能舞蹈,天下亦為之唏噓。而殤帝好舞的說法,也自此傳了出來,這件事陳子騫知道,郭懷禎身為皇室,自然所知內幕更詳。
郭懷禎見荇兒面貌相似與昔日王妃,便加以套問,更仿佛如獲至寶,千方百計拘了她,只怕昔日殤帝欽慕鎮南王妃繼而逼得鎮南王造反的傳言并非空穴來風。
只是荇兒卻是他的血親,亦是那殤帝血親,如此布局,無視人倫,道義淪喪,難怪少女心中凄苦,不敢面對自己的命運。
陳子騫才意識到,通往那至高位上寶座之路,以尸為山,以血為海,群魔亂舞,心機算盡,正是這世上最黑暗,最骯臟的一條道路,踏上之人,必然靈魂墜入魔道,無人能夠幸免。難怪昔日義父總說他不夠心狠,如此看來,他確實不能夠為爭權勢如此冷血。
只覺得身邊暗潮涌動,前路沉沉,望不到出口,可是卻是被無數人之手推上了此路,從來都沒有回頭的選擇。
他突然清醒,或許,不再牽連與她,是件好事,他連自己未來生死都不能保證,又怎樣去保護與她。
卻只會,傷她更深。
還記得那天月光清冷,卻半點及不上少女容顏清冷。
“你初遇我時,疑心我流連于康水舊宅的意圖,所以才贈我香囊,不愿放過一絲線索尋得兵書。是也不是?”
“你后見我舞蹈天賦異稟,又見我取鎮南王妃之姓氏,便已經懷疑我的生世,在鄭家替我解圍,后帶我去太清雪山,不過想尋找機緣更好的套問,是也不是?”
“你與康親王郭懷禎有勢力之爭,見他掠我時,便懷疑是因為你牽連,后來相救,一路照拂有加,是因為你心中歉疚,是也不是?”
少女待他說完所有因果,之后沉默許久,再開口就是三個問句,一句冷似一句,凍結了往昔所有的情誼,他無言可答,只有緩緩的點了點頭。
他不忍心看少女強裝出冷漠的凄絕面容,半晌才艱難的開口:“荇兒,我對你雖有欺瞞,但這份心意卻無半分虛假,欺瞞在先是我的錯,但是以后,我會全心補償與你。”
“補償?”少女冷冷的笑了笑“那陳家大小姐呢?你拿什么補她。”
陳子騫一愣,陳雪琪,這些時日與荇兒朝夕相處,兩情相悅,竟然完全沒有想起她來。誠然,他敬重那個剛強冷漠的女子,只是對她的感情,永遠止于敬重而已。
然而陳家二十萬兵權在握,義父為他操持多年,始終記掛這門親事,如荇兒一般聰慧,自然分得出其中利害關系,陳雪琪,無論他是否愛憐,是他婚娶第一人選。
陳子騫無言以對,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如此輕率天真,自以為可以保護心愛之人,卻始終要在她面前擁另一個女子入懷,而對陳雪琪,又永遠補不上一份真情,傷人的,始終是自己。
能許你金銀富貴。
卻不能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室內陷入了一片沉沉的靜默,待陳子騫回過神來,清麗的白衣少女已不知何時不見。
陳子騫知道,兩心就此訣別,此生未必能夠再會。
他的眼神愈加深沉,漸漸的生機湮滅,一場好夢,該醒了。
下雨了,天色暗沉下來,趕路的秀才不由加快了腳步,伴讀小廝連忙撐著雨傘跟上。
天氣惡劣,又夜晚將至,只希望能在天完全黑下來前趕到村民口中的那所破廟,今晚也好有個安歇之地。
兩人正急著趕路,遠遠看見湖邊一個白色的人影,不顧這山雨來襲,靜靜的站著遠眺湖水,一動不動。
“少。。。少爺”小廝怯生生道:“那。。那人半天沒動了,是人還是鬼啊。”
秀才心中也怯,裝著膽子望了半天,才道:“仿佛是個女子,卻不知為何在湖邊淋雨。”他見那女子望著湖水出神,不由心中一驚:“壞了,莫不是要投河。”
二人趕緊過去探查,只見一個極美的背影,身形窈窕纖瘦,秀發墨染一般,周身仿佛籠著一層淡淡的煙霧,衣衫盡濕如絲,在雨中看起來格外楚楚。
秀才動了憐憫之心,不由輕聲喚道:“這位姑娘,下雨了。”
那窈窕美麗的背影如一尊玉雕一般,紋絲不動,仿佛凝結在時空中。
秀才不忍看佳人淋雨,大著膽子走上前上去,將雨傘撐到女子頭上:“這位姑娘,初秋雨寒,莫要淋壞了身。。。。”
女子這才察覺,緩緩的轉過身來。
秀才只覺身子一震,腦子一片空白,差點拿捏不住雨傘。
這是怎樣一張臉龐。
秀才頓時覺得往昔所讀詩詞歌賦中言語,全然不足以形容眼前這位女子的美貌。
她若一朵幽蘭。清麗淡雅,冰雪為肌膚,星辰為眼眸,如皎月出海,如花瓣染露,讓人遺憾的是面上一道淺淺的傷痕,卻無妨人仰慕她的美貌。
可是,一股讓人無法抵擋的憂傷氣息迎面襲來,如此美麗,卻如此的心傷,即使面色清冷,沒有表情,那心中慢慢的傷感,還是抑制不住的彌漫了出來。
“這。。。這位。。。姑娘。”秀才看的又是心疼又是驚嘆,好容易想起來說話,一開口便舌頭打結。“且要。。保重身體。。。這。。這傘。。。。你。。。你拿著吧。”
女子緩緩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角擠出一絲笑容,卻沒有半分笑意,她輕聲道:“謝謝公子”伸出一只芊芊玉手接過了雨傘。
秀才不由癡了,呆呆的看著那絕世清麗的容顏。
女子也靜靜的回看著他,眼中卻完全沒有他,女子的目光,穿過了秀才,穿越了山川,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秀才回過神來,才覺得自己舉動冒失,不由紅了臉,匆匆忙忙的告別,抱頭遮雨跑了幾步,又戀戀不舍的回頭看了看,那絕色女子依舊靜靜的站著,眼神遠望,看不出心中的情緒。
秀才好容易在破廟落了腳,小廝服侍他換過了干衣,映照著火光,他不由又想起那黃昏時雨中哀傷的少女。只覺那少女沒的不是常人,又神色恍惚,想起往日讀的志異傳說,不由心中一驚,莫不是遇到山中精怪,隨即又忍不住感慨,若是被這樣的精怪引誘,也是值得了。
胡思亂想著便沉沉睡去,第二日醒轉,發現精怪夜間沒來相擾,不由生出幾分失望。
秀才又回想了一番佳人容顏,取出紙筆,著墨寫下:“臨水立佳人,水映芙蓉面。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唏噓了一番,繼續趕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