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拉緊韁繩,停下馬車,跳了下來,月池早已等不及了,直接越過他,衝進馬車裡哭道:「小姐,月池來侍候您了!」
安瑄徐步到他的跟前道:「打從安瑄有記憶以來,月池便跟在姐姐身邊,她是姐姐最貼心的丫頭,所以安瑄便自做主張把她給帶來了,你不會嫌多一個人麻煩吧?」
俞仲凡微微一笑,「多謝。」
安瑄紅著眼眶看著他,片刻后卻又垂下頭來,不發一語。
「怎麼了嗎?」俞仲凡輕聲問道。
「我……,我要登基的事,你知道吧?」他吱吱唔唔的說,神情侷促不安。
「知道。」他簡短的答。
「可……我不想登基,我不想當帝王,我討厭那個位置,我喜歡陵州,在那裡當郡王很快樂.還有,我喜歡一個小丫頭,我想回陵州去,母后不肯,當時安珞姐姐還跟她吵了一架。」
俞仲凡聽了臉色驟變,沉聲道:「你姐姐,她?」
安瑄瞥了馬車內的人影一眼突然流下淚來,那張尚屬青澀的臉竟說出了驚人之語。「安珞姐姐是被我母后給毒害的,她趁著姐姐最虛弱傷心的時候下手。」
俞仲凡大感驚訝,連退幾步,內心震驚不已。虎毒不食子啊,皇太后怎下得了毒手啊?
安瑄流著淚,娓娓道來:「璘兒的爹死后,安珞姐姐不吃不喝,常常獨自坐在床頭落淚,我怕她哭瞎了,心裡不放心便經常偷偷的跑去看她,有一次我聽見她跟母后激烈爭吵,母后要她下詔立我為太子,姐姐不肯,她說我不適合,母后聽了大鬧,我忍不住衝了出去,表明我不要當太子要回陵州去,母后當場狠狠摑了我,過沒多久姐姐卻病了,姐姐的病其實是心病,是因為過度傷心引起的,憂傷悒鬱而生疾可她仍佯裝作沒事,每日正常上朝議政,直到各州郡王退兵之后,她才倒了下來,由明太醫負責診治……」
「明太醫?」
據說龍殿下崩逝之后,姜太醫跑到太上皇的墓前哭了好久,之后便告老還鄉了。
安瑄又繼續說道:「在明太醫的診治之下,姐姐的精神狀況卻愈來愈差,到后來居然連人都快認不得了,月池感到很奇怪便偷偷把藥給換了,我母后知道后不但不追察此事,反而把她跟蓮兒給逐出宮去。我好害怕……,怕是母后毒害了姐姐,她是作賊心虛,于是故意在她面前喝下姐姐的藥……」他顫抖著,流著淚,慘白著一張臉道:「母后她、她把我手上的藥碗給打碎了,在藥碗碎掉的那一刻,我好恨她,恨她為了權勢不惜骨肉相殘。以前我有點兒懼怕姐夫,他脾氣不太好,我怕惹到他,可我對自己的母親卻是發自心內的恐懼甚至怨恨……」
俞仲凡深深的凝視著這個十七歲少年眼底的怨恨、恐懼甚至悲憤,以及即將強加諸在他身上的帝座,那個令各大郡王覬覦、垂涎不已的位置。
無論如何他俞仲凡已經無能為力了,孤臣無力可回天,就讓上蒼來安排吧。他的眸光緩緩地越過婆娑的枝葉,在徐風的吹拂之下,光影流轉,他略感蕭瑟之意,低聲的嘆息著,「秋天,就快來臨了!」
「秋天嗎?」安瑄仰著頭喃喃道。
穹蒼幽藍,白云蒼狗,世間事變幻無常。
今日一別或許他們不會再見面了。安瑄轉過身子大步跑到馬車旁,對著車裡的人兒哽咽的低低喚道:「安珞姐姐啊,我是瑄兒……」
「瑄兒嗎?」安珞眸光飄渺,似乎是認得他又似乎不認得。
「我是瑄兒啊。」他用力的點點頭,落淚道:「我得走了。」
親姐姐怔怔的呆望著他,沒有任何回應。
安瑄失望的垂下頭,轉過身子,沉重的挪動腳步,背后突然傳來幽幽的嘆息聲,「瑄兒,記得要吃飯啊,別顧著玩鞠……,以后你要堅強……」
他突然放聲大哭,倏地加快腳步朝著自己的座騎奔去。
俞仲凡悵然的望著這個才十七歲的少年哭著跳上馬,駕的一聲,揚鞭離去。
空氣裡彷彿還留下他的悲泣聲,低聲廻蕩著。
思及過往,在他入宮后一年,小小瑄兒才剛出生。滿週歲抓周的時候,他跟著太子安玦,公主安珞及小爵爺樂冰一起去看他。
當時的皇后打算在他跟樂冰之間挑一個來當女婿,便促狹的對著小安瑄笑道:「你挑一個男人給你姐姐當姐夫啊!」
小安瑄卻爬到親哥哥安玦前面,緊抱著他不放,引得哄堂大笑。
時光流逝,當時的小嬰兒如今已成長為一名清秀孺雅的少年了,成長的代價,卻是不得不去承受身為龍金氏的命運。
或許他扛不住那個該屬于龍氏的王朝,或許……
「瑄兒啊,俞哥哥希望你能夠安然的渡過此生,長命百歲。」他無聲的嘆息著。
***
隱山。
古樹參天,郁郁蔥蔥,底下枝干盤根錯結,一名瘦小的身影朝四週探了一探后,方撥開枝葉,鑽了進去。
裡面是一個隱秘的小洞穴,深穴的幽暗處端坐著一名披著黑色斗篷的佝僂老人,老人旁邊的地上橫躺著一把帶有紅色鏽漬的長劍。
那人道:「啓稟幫主,外面傳聞崔太后諭令陛下回復本姓金氏,丞相平白上書表示大力反對卻三度遭到駁回,據說平白氣到辭官不干了!」
陰影下的黑衣老人發出低沉的聲音道:「過繼的龍氏不會甘愿永遠被壓制在別人的姓氏底下,哼哼,她那高傲的性格豈能忍受,這事我早料到了,崔太后果真是個愚蠢的女人啊,改回了本姓,等于是不承認自己是龍氏了,不是龍氏怎能繼承龍氏江山?江山無主了啊,無主的天下,便是天下人的天下,人人可奪,她可是給野心勃勃的各大郡王落了口實了,龍國即將進入群雄割據的時代,亂世即將開始了。」
那人聽了不禁雙眼發亮,道:「那麼幫主,現在我們該怎麼做呢?」
這可是青云幫的大好機會啊。
「那個年輕的帝王呢?現今如何了?」
「聽宮裡的人說,他登基后不久便派人特地前往陵州帶回一名小丫頭,歡歡喜喜的冊封為妃子,崔太后卻不滿該丫頭出身卑賤、不配侍帝,便當場將她杖責至死,年輕軟弱的帝王為此大病了一場,病癒后竟開始縱情酒色、不理政事,朝政的事居然全然不管了。」
「哼哼,龍國朝政早已落入崔太后與崔國舅手中,他想管也管不了,所謂的帝尊不過是個傀儡……」他停了片刻后,問道:「天冥劍找到了嗎?」
那人搖搖頭道:「聽說俞仲凡帶著天冥劍跟兩個女人消失在群山裡,避世隱居起來了,消失了蹤跡……」
俞仲凡隱匿了,可惜啊。
崔太后若想穩坐高堂,什麼事都不必做就可以了。朝內有女王,朝外有俞仲凡,龍國必然安穩無恙。
她卻認定俞仲凡會藉機擴張權勢并與新寡的女王成親,或許會生下子嗣繼承帝位。
其實她并不會嫁給俞仲凡。
龍國失去了龍殿下已經風雨飄搖、沒了女王又逼走俞仲凡,氣走了平白……,目光短淺的崔太后支撐得起龍國的萬里江山嗎?她那個位置坐不了多久了。
「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人啊?」老人聲音低沉黯啞。
那人面有難色,吱唔的說:「幾乎都被朝廷給滅了,前幫主原歡率眾兄弟在南陽與朝廷大軍一搏,寡不敵眾,幾乎全軍覆沒,就算僥倖沒戰死的也逃走了,不敢再回到青云幫,如今幫眾只剩下百來名……」他吞了吞口水,很不確定的說:「我們能東山再起罷……」
百來人?還怕是多估了,如今誰敢再加入青云幫啊?
「東山再起嗎?談何容易啊!」老人突然凄厲的笑著,笑聲竟尖銳得可怕,「哈哈哈,你看看我!」他突然扯掉斗篷,隨著黑色抖篷飄然落地,露出了真面目,那人居然嚇得腿軟,眸光驚駭,渾身戰慄的看著他。
幽暗中,佝僂老人全身皮肉潰爛,骨瘦如材,如骷髏般的形體包覆著腐爛的皮囊,白色的蛆蟲在皮肉內蠕動、噬咬,有幾處地方竟是深可見骨。他的左眼已潰爛,掉落下來卻仍被神經連著半吊在臉上,空洞的眼窩處有幾隻蛆蟲正在蠕動,景況甚是恐怖駭人。沒想到他居然還能活著。
他驚懼不已的支撐著嚇軟的身子往外挪移了好幾寸。
老人凄慘的笑著,「我就像個腐爛的尸體般活著,想自殺卻又無能為力,只能茍延殘喘的勉強呼吸著,那小子可真毒啊,留我一條命卻是要讓我活著比死還要痛苦千倍啊。我遍求名醫,卻無人可治.....」
那人早已被這可怕的景像嚇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勉強擠出幾句,「這、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像鬼一樣的活著?」
「你能殺了我嗎?結束我的痛若.......」老人低低的請求著。
那人又嚇得連退了幾步,顫唇道:「不!我不敢,你是鬼......」
「他的毒藥竟無人能解,那個小子醫毒雙絕,十分的了得。家族疾病太過劇烈,以他高明的醫術卻連兒子都救不了,最后他才會如此的絕望吧。」
「青云幫已經覆滅了,以后不再會有青云幫了……」宗軒從身后拖出一個用金色錦鍛包裹的方型物,扔給那人,「拿去吧!」
「這是什麼?」
「送給你,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扔了吧!}
那人仔細瞧著布包,繡龍繡鳯的煞是精緻。
「你走吧……」
那名小匪遲疑不決。
「青云幫已經不存在了,你留下來也沒用啊。」宗軒道。
「可是幫主……」
「東山再起是吧,你沒看到我已經這付德性了嗎?」宗軒黯然說著。
他說的是事實,小匪只得走出洞外,在烈日陽光的照映之下好奇的打開包裹一看,卻猛地嚇了一大跳,驚呼,「這……這不是玉璽嗎?欸,怎麼是破的?」
宗軒聽到門口的驚呼聲后,自嘲冷笑道:「那小子說的真沒錯啊,我比他還可悲,憑著一塊破掉的玉璽就妄想重建前朝嗎?哼,哈哈哈!」
笑著笑著竟流下淚來。
兩百多年了,他的先祖乃至于他,一代接著一代沒有過過一天安生像樣的日子,活著的目的就只為了推翻龍氏而存在,所謂的前朝遺族原來不過是一群終日幻想著能推翻龍氏而存在的可憐蟲。龍氏在般龍國如飛龍般光彩耀眼,而他們則活得像地鼠般猥瑣,躲躲藏藏,淪為匪徒。如今龍氏沒了,青云幫沒了,總有一天龍金氏也會消失……,這塊土地上起起落落,還會有新的勢力崛起,還會有新的英雄豪杰們出來互相爭奪,歷史一再重復演出,到最后,天下終究還是天下人的天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