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班長依然不規(guī)律的分別和團(tuán)聚，在這種分別的失落和對團(tuán)聚的期許中，日子不知不覺過得飛快，轉(zhuǎn)眼我滿二十一歲了，畢業(yè)幾年，我們班的同學(xué)很多都和我一樣，已經(jīng)不太習(xí)慣叫他班長了，他大名叫蘇建軍，沒人的時候，我會叫他的小名，小鐵。建軍雖然只比我大一歲，但幾年的銷售員經(jīng)歷，看起來要比實(shí)際年齡成熟老練得多。我們的存款最多的時候接近十萬，這在當(dāng)時是一筆了不起的巨款，為了讓存折上那個長長的數(shù)字達(dá)到某一個心里設(shè)想的數(shù)字，在建軍不在的日子里，我找到了游戲的樂趣，我把錢分成好幾份，每次他給我錢，每個月發(fā)了工資，我都會在第一時間存到一個活期戶頭上，每滿一萬，我就轉(zhuǎn)成一張定期的存單，等攢夠五張這樣的存單，再轉(zhuǎn)成一張五萬的定期。有時建軍回來，我把那些花花綠綠的存單存折拿出來給他看，我們一起對著那些錢憧憬未來。

“等我們結(jié)婚都不要家里的錢，我們自己辦！別人有的我們都買上?！?/p>

建軍在外面跑業(yè)務(wù)，見多識廣，比我還要大膽：“我們再買套房子。。。。。。?！?/p>

“你瘋了？買房子干什么？廠里又不是不分？”

“分一間！十平方，擺上床，倆人都掉不過腚來?！?/p>

“別人不都是這樣嗎？”

每每這時，建軍就會恥笑：“分一間，倆人，等生了孩子，能排上一間半就不錯了，仨人還是擠，再往上排，就得等著死人了，你師傅家你不是去過嗎？兒子都比他高了，不還是一間半？”

“買房子的話得多少錢？”

“在郊區(qū)買個上下兩層的小樓用不了十萬吧?！?/p>

“??？真的？我們的錢真能買樓了嗎？”

“我聽別人說的，大體是這個行市。”

我摸著建軍的臉，由衷地說：“這些錢基本上都是你掙的，你真的挺有本事?！?/p>

“你的工資不也在里面嗎？再說，要不是你這么攢著，花了也就沒了，哪來這么多錢？你還挺會過日子的，是個好老婆。”建軍的頭跟隨著我的手指轉(zhuǎn)動，張開嘴唇，輕輕咬住我的食指。

每次建軍回來都會帶著我集中消費(fèi)，有時他也會從鄭州給我?guī)Щ匾恍邮胶苄鲁钡囊路?，但更多的時候是回來我們倆一起逛商場。他給自己花兩千多塊錢買了個摩托車，帶著我，穿梭在大街小巷，很帶勁。他的父母都是單位里的電鍍工人，屬于特殊工種，提早都退休了。老家的爺爺奶奶年齡都大了，他爸媽回老家伺候，還有個姐姐也出嫁了，我平時住女工宿舍，建軍回來的時候就住在他家里，身邊沒人管，我們像孤兒一樣自由快樂。

那時我一個月的工資三百八十塊錢，然而每次出門包里的錢少于一千建軍就會不高興，說我：“你留那么多錢干嘛？”

“不能把大錢掰碎了亂花，大錢有大用途！”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像建軍的媽。

“又不是不掙了，掙來不就是花的？”

每次我都爭不過他，乖乖把錢包裝得鼓鼓的跟他出門。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掙錢的，每次回來他都會帶一些現(xiàn)金回來，從幾百到幾千不等，有時我覺得奇怪，就問他，不是從廠里結(jié)算提成嗎，怎么會從外面帶那么多現(xiàn)金回來，他說干銷售的都是捎帶著也賣別的廠家的產(chǎn)品，要么太單一，跑成一條關(guān)系不容易，為什么不能多賣些東西呢？

我隱隱覺得不妥，又覺得建軍說的不無道理。建軍讓我別操那些閑心，我也不懂，索性不再去想。

夏季的大街上，大多數(shù)人都還穿著傳統(tǒng)的的確良，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開始穿一種新布料，喬其紗，那是一種輕薄透氣垂感十足的新型布料，一改的確良的僵硬，飄飄欲仙的很時髦。一件長袖的喬其紗襯衣要五六十塊錢，樣式特別一點(diǎn)的更貴，在商場里，建軍給我選了一件玫紅的襯衣，要我穿上試試，我穿好之后，看著鏡子里的效果還行，只是沒太穿慣這么艷的顏色，有點(diǎn)別扭。我自己倒是看上同款的一件蘋果綠的，清清爽爽的，我又試了一下，也覺得好看。我喜歡蘋果綠的，建軍說玫紅的好看，我猶豫著，建軍對邊上站著的營業(yè)員輕松的說了句：“你開票吧，兩件都要。”

營業(yè)員意外地愣了一下，緊接著歡天喜地的開票去了。

我低聲責(zé)怪建軍浪費(fèi)，覺得沒必要，建軍輕描淡寫的：“這點(diǎn)錢?！?/p>

建軍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一般，我們所經(jīng)歷過的日子，都是父母那一輩緊衣縮食算計(jì)著過的日子，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痛快過，想吃什么，想穿什么，伸手就買，在父母那一輩里，都是為了必須又必須的，不買不行的。

晚上，在建軍家里，在燈下，我撫摸著新買來的一堆衣服鞋子，感慨萬分。我告訴建軍，十四歲時，看上一件燈芯絨的夾克，十四元九角，怎樣在心里好多年忘不了。我問他小時候有沒有特別想要又買不起的東西，建軍想了想，搖搖頭，記不起來了。建軍說他小時候不缺錢，那時，他家離得火車站不遠(yuǎn)，有一家國營的飯店早上賣早飯，他家都是去那里買豆?jié){油條，后來，建軍找他媽說不用他們早起，自己跑步路過火車站順便把飯捎回來。建軍媽媽自然高興，每天給他錢讓他買。建軍說他們家的燒水壺能盛一毛錢的豆?jié){，剛好夠他們一家喝，他每次只買八分錢的，和一毛錢的沒多大區(qū)別，一天攢下兩分錢，一個星期就攢一毛多呢！

班長把他床底下的一個小木箱子拖出來，打開讓我看，那是滿滿一箱子小人書。

“都是我自己買的。”

“你那樣干，你爸你媽沒發(fā)現(xiàn)？還有你姐?！?/p>

我不可思議。我媽干過八路，我爸干過公安，我要這么干，不出兩天就立刻破案。

“當(dāng)時自己覺得自己很能，現(xiàn)在想想，整天往家里倒騰畫書，父母怎么會發(fā)現(xiàn)不了，只是不是什么壞事，不去戳穿罷了?！?/p>

“怎么不是壞事？起碼算是不誠實(shí)，要換成我媽，早翻天了?！?/p>

“在自己家里，又不是拿別人家的?！?/p>

“你還挺有辦法的?！?/p>

“還有呢，小時候饞，我媽攢那點(diǎn)東西，光準(zhǔn)備著家里來客人，藏得狗都找不著，一點(diǎn)辦法沒有，那時候，我們家還住小院，養(yǎng)了幾只雞，就光偷著煮雞蛋吃?！?/p>

“怎么偷？”

建軍得意地笑了：“我要不說，我媽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些雞蛋上哪兒了。我回家比我爸媽早，進(jìn)了門，先上雞窩里摸摸，看雞下了幾個蛋，一般一次也就拿一個，悄悄放在口袋里，我媽給我姐的任務(wù)就是每天放了學(xué)，把爐子點(diǎn)上，燒一壺水，等她回來做飯用，每次我都搶著去燒水，拿水壺接水的時候，悄悄把雞蛋放在水壺里，水燒好了，雞蛋也差不多了?！?/p>

“那你怎么往外拿呢？”

“不用拿，直接往暖瓶里灌水就行，壺嘴那么小，又出不來，灌完了，去水管子接水的時候才打開蓋，用涼水沖沖，冰一下，正好不燙手，裝口袋里，找個沒人的地方扒扒吃了，把雞蛋皮扔出去就完了?！?/p>

“那你媽用煮雞蛋的水做飯臟不臟啊？”

“臟什么，都煮開了，消毒了?！?/p>

我很喜歡聽建軍給我講他小時候的事，那么的沒心沒肺自由快活，他說回農(nóng)村的奶奶家，奶奶見縫插針的在院子里種了幾棵向日葵，為了偷吃上面的瓜籽，他等大人都下地干活的時候，搬個椅子站邊上，踮著腳，把一顆瓜籽摳下來，用門牙把瓜籽殼咬裂。一舔，瓜籽就出來了，然后再把空的瓜籽殼合上，原位插回去，一個嘴饞的小男孩站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就這樣一顆一顆的操作，臉上曬得出汗也不覺得。

“你家里不打你？”

“不少打，發(fā)現(xiàn)了就打，發(fā)現(xiàn)不了就不打。打也是白打，打完了饞的時候又忍不住，那時候小孩兒都饞?！?/p>

“要是，將來我們有了孩子，你打他們嗎？”

建軍笑嘻嘻地看著我：“那得看生什么了。”

“為啥？不一樣嗎？”

“肯定的，男孩不打不行，女孩兒的話，就不能打了，我爸我媽從來不打我姐。”

“我媽，就打?！?/p>

“你媽打你？怎么打？”

我不好意思說，拿手在自己臉上比劃了一下。

“打耳光？你媽可真行！”

“上次為你給我寄的衣服，非讓我還你錢，我不干，就。。。。。?！蔽逸p輕地扇了自己一下：“不過，那是最后一次打我。”

“打你也活該，你那個時候太倔了?！?/p>

“現(xiàn)在也倔！”

“你要和我說衛(wèi)民是你媽讓來的，不就沒誤會了嗎？差點(diǎn)你就成了別人老婆。”

我靠在班長肩膀上：“誰讓你胡說八道的！”

“那年你買那件衣服，真的是自己攢的？”

“騎三輪車給人家送行李掙的，星期天，借輛三輪車去火車站，看人行李多就上去問，我們是學(xué)生，外地來的放心，都找我們。那時候我們好幾個，我，鄧震，王東，還有苗子。大家掙了錢一起分?！?/p>

“那衣服可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