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一看,是徐芳。她手里拿了一件工作服,什么也沒說,伸手一探,把工作服圍在我的腰上,兩只袖子在前面打了一個結(jié),打完,看了我一眼,扭頭走了。
我也繼續(xù)默默前行,只是眼睛里熱辣辣的有東西在涌動,這個從上學(xué)就一直和我不和的姑娘在這個時候卻成了唯一肯給我溫暖的人。
宿舍里的人都上班去了,我在樓梯間的盥洗室里把自己擦洗干凈,把徐芳的工作服和自己的衣服洗干凈,掛在宿舍的晾衣繩上,然后用暖瓶里的水沖了一包豆奶粉,端著杯子坐在床邊上慢慢地喝著。喝完了一杯豆奶,我起身去盥洗室把杯子洗干凈,放回桌角,然后,拿了一只包,往里塞了幾件衣裳,鎖好宿舍的門,下樓。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的腦子是空白的,什么都沒想,像是上滿弦的木偶,只是按照應(yīng)該的習(xí)慣的,不用想為什么。
那條走得再習(xí)慣不過的回家路,依然坦坦蕩蕩的迎接著我,遠遠看著家門口那棵高大的槐樹,心跳突然加速了。
我媽對我的歸來,甚是不解和猜疑,我對她說廠里進了設(shè)備,要安裝調(diào)試,都放假了,什么時候復(fù)工等通知。我說的倒是實情,只是在一年前。
我覺得很累,吃了點飯就睡了,一直睡到晚上,我睜開眼看看,天是黑的,閉上眼又睡,還沒睡沉,我媽進來叫我吃飯。
“您吃吧!我不想吃。”
“不吃咋行?起來,吃完再睡。”
我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墻,閉著眼睛沒說話。我媽在床邊上坐了下來,用手拍拍我:“從下午睡到這,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啊?”
“沒有。”
“有什么事可和我說啊。”
“沒事。”
“和建軍吵架了?”
“哎呀,沒有。”
我媽又問:“那你放假,建軍沒放假?”
“他干銷售,安裝設(shè)備和他們又沒關(guān)系,放的什么假?”
我怕我媽再問什么,索性翻身起來,和我媽到外間吃飯,吃飯的時候,我媽又問:“真沒事?”
“沒有。”
我埋頭喝著碗里的稀飯,不敢看我媽的眼睛。
吃過飯,我?guī)臀覌屖帐昂猛肟辏普f累,又到自己的小床上繼續(xù)睡覺。睡了一下午,身體恢復(fù)了些,再睡,腦細胞便不再那么安分了,紛亂的夢境紛沓而至,像一片片撕碎的照片,似曾相識卻又不知所以,稍微能記住的一個片段,好像是一個什么活動,很多人在臺上表演,我也在其中,周圍的人都認識,都是機修班的那些人,本來是表演,可他們在臺上卻拿著工具干活,班長還抬頭張望:“高軍呢?又沒來?”我扭過頭去找高軍,沒看見,再回頭,卻一個人也不見了。是下臺了嗎?我惶惶地去找下臺的階梯,白晃晃的舞臺燈卻刺著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我急得低下頭用手去擋,卻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身子。。。。。。
黑暗里,我抱膝坐在床上,心撲通撲通狂跳著,久久不能從剛剛的夢靨中清醒過來。
白天,我媽去買菜,叫我跟她一起去,我不想去,我媽看我一眼,也沒堅持,提著菜籃子出門了,我跟過去把院門插好。
小小的院落,除了兩只安詳踱步的雞,能活動喘氣的就是我了,熟悉的院子,熟悉的氣息,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心安。我站在院子里,看我媽種的菜,有幾棵西紅柿已經(jīng)像模像樣的掛了泛青的果實,茄子熟得好些,紫幽幽的掛在枝頭。我忽然一下想起多年前,我爸去世的時候,我媽差不多有近一年的時間是不出門的,經(jīng)常看她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站著。當(dāng)時我還不理解,以為我媽精神上不對,和我媽吵,嫌棄她,現(xiàn)在我突然明白,我媽也像我一樣,躲在這里,不愿見人,不想出門,是在慢慢消化突然的變故。
從昨天到今天,我由一個材料員變成了現(xiàn)在的盜竊犯,腦子一直暈暈的,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沒想,甚至都沒想建軍,夢里都沒有看到他,聚少離多的日子已經(jīng)讓我習(xí)慣了孤單,臨走那句我是不是被寵糊涂了,還在耳邊回響,除了一件又一件的漂亮衣裳,我不知道還有哪些能稱得上是被寵,我說過想和他過平常的日子,可他卻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再也停不下腳步,我被劉計劃騷擾他不在,我拖著血跡斑斑的衣服被圍觀他也不在,他在遠方忙碌卻認為是為了我好。
我知道這樣想,建軍有些冤枉,可心里還是忍不住去怨他。
吃過晚飯,我媽叫我和她到衛(wèi)民家去一趟,衛(wèi)民在的三輪組解散了,幾個年紀大的都退了休,剩下幾個年輕的在家待著,等著重新安排工作。原先的公社不在了,有關(guān)的權(quán)利都歸了區(qū)政府。有關(guān)大娘的時候,我們管那個家叫關(guān)大娘家,現(xiàn)在同一個房子,我們卻要稱呼衛(wèi)民家。“你和我去勸勸他,他對象前兩天來過了,說衛(wèi)民想要去學(xué)開車,說好的洗衣機不能買了,兩個人可能絆了幾句嘴。”
“您去吧,我不去了。”
“出去走走,光悶在家里干啥?順便幫我勸勸,你們年輕人能說到一塊去。”
“我去能說啥啊?我又不知道咋回事,再說他比我大,我去說他不合適,您去吧,他把您當(dāng)成長輩,您去行。”
“你陪著我咋了?順便溜達溜達,消化食兒。”
“我不去。”
“。。。。。。算了,我也不去了,改天吧。”
“您去吧,我自己在家就行。”
“不想去了,改天再說吧,你好不容易放假,和你多說說話。”
“。。。。。。”
“小南,你覺得小崔怎么樣?”
小崔是衛(wèi)民的女朋友,電風(fēng)扇廠的團支部書記,個子和我差不多,模樣一般。我見過幾次。
“還行。”
“一開始我也看著行,年紀輕輕的挺能干,穿得也樸素,看著挺順眼的姑娘,可一遇上事,人啥本性就暴露出來了,就因為衛(wèi)民動了結(jié)婚準備買洗衣機的錢,跑到咱家給衛(wèi)民告狀,那勁頭,和一般群眾差不了哪里去,還團支部書記呢!沒啥水平的。配不上衛(wèi)民。”
“挺好的,不是都登記了嗎?”
“咱是說這個事。”
“我看挺好的,兩個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天天在一起,吵幾句嘴怕什么?您和我爸那時候不也是吵嘴嗎?”
“性質(zhì)不一樣,我們吵,那是原則問題,你見我和你爸什么時候為錢吵過?”
“。。。。。。”
晚上,小院里挺涼快,我和我媽坐在房門前的葡萄架下,我媽拿把扇子唿搭著蚊子,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
“這葡萄架還是衛(wèi)民他哥倆給搭的,你看這葡萄長得出息不?”
茂密的葉子下垂著幾串又青又小的葡萄,“等過一陣子,你和建軍回來就可以吃了。”
“。。。。。。”
“你在你那小屋睡覺晚上熱不熱?那個屋不大通風(fēng)。”我媽問我。
“還行。”
“不行到大屋睡吧,咱倆睡大床。”
“算了吧,擠著更熱。”
“熱啥?把前后窗戶開著,后半夜還得蓋小被子呢。”
“不用,我在小屋行。”
“聽我的,到大屋。”
“。。。。。。好吧。”
長長的黑夜,夢境還是在睡熟之后不期而至,好像是那次交誼舞比賽的后臺,工會劉主席抱著一大堆衣服心急火燎的塞給我:“快!該咱們了,讓他們快點兒換衣服!快!”
我接過衣服轉(zhuǎn)身就跑,一邊跑一邊想,他們在哪兒?怎么沒給我說啊?跑啊跑啊,一下子跑進一幢樓里,我順著樓梯飛奔而上,好像那些跳舞的人都呆在樓里。可是,上了好多樓梯,一個門也沒看到。心里想,壞了,非耽誤了上臺不行。再跑,就發(fā)現(xiàn)越往上越黑了,黑得都看不見樓梯了,一步一步我摸索著繼續(xù)上,忽然,模模糊糊看見樓梯拐角有一個小門,心里想著,終于找著了,上前一下推開門,猛的一下,一道強光從屋里射出來,像一片白晝。我站在原地,什么也看不見,耳朵聽到有亂哄哄的人聲,我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了。亂了一陣,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之后,發(fā)現(xiàn)劉主席站在面前:“你咋了,怎么還不換?就等你一個了!”
我慌慌張張地去找衣服,手里的衣服卻一件也沒有了,我的呢?我抬頭去問劉主席,卻看到屋里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劉主席用手指著我:“你!你還要不要臉?”
我茫然的看著劉主席,劉主席繼續(xù)指著我:“你看看!你看看!”
我順著劉主席手指的方向看去,渾身一激靈,我赤身裸體,一絲不掛。
。。。。。。
啪的一聲,我媽把床頭上的燈打開了,我睜開眼睛,驚恐的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