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揚唇角一鉤,笑了一聲,出聲已是可有可無,極為微弱,不過因這夜空格外靜謐,并不妨礙交流:“是啊,看什么都因對比著看,辨證著看。正如這世界,都似被分成兩半,陰與陽,喜與悲,愛與恨,干與濕,寒與熱,好與壞,生與死,成與敗,單留下哪個,不能稱之為完美,或許正是因此,無論你再努力,都不可能達到那個極端。
其實看每一件事,都是既有好處又有壞處,每一個人,都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不過由于先天和后天的影響,兩種成分所占比例不同,我們要做的,就是盡量讓他往好的方面發展,有時候,留下一點點壞,感覺會更好吧。更多的時候,是強求不得,違背自然規律,就要接受大自然的懲罰。”
謝澤涵若有所思道:“是啊,道法自然,宋儒云:物有表里粗細,一草一木皆具至理。天地萬物并非一成不變,就像眼前這一彎月,由圓到缺,又復歸于圓滿,人亦如此,此時的我,和下一刻的我又不是一個人,如果不去考慮人的高潮和低谷,再通情達理的人亦會有蠻橫之時啊。”
李思揚點點頭,道:“只可惜,知易行難,即便我知道這些道理,卻做不到,即便我知道高潮低谷是尋常的,遇到挫折我還是難免難過,即便是我知道享樂是一種沉淪,有的時候卻還是沉浸其中難以自拔,聲色犬馬的誘惑實在太強了。”
“如今想來,朝中那些大學士,尚書大人,未必不曉得這些道理,說到底,知行不能合一。”謝澤涵眉心緊緊擰著,今日李思揚這些話照亮了他腦海中一些從未開發過的部分,可他的迷惑卻半分未解,新舊知識一同襲來,誰都無法說服對方,而他卻找不出一種合理的方式來配伍他們。
天際一把碎星,落在謝澤涵黑曜石般的瞳仁上,閃著點點晶瑩:“凡人不能,那么,圣人呢?”
李思揚道:“孔子孟子么?或許已經沒有污點了吧?我不知道,我又沒見過圣賢。”
謝澤涵眸色越來越深,緩緩道:“我小時也曾立志,要成為圣賢。”
李思揚似乎聽見了,又更像是沒聽見,鼻端嗅到一股淡淡松香味,唇角自然的勾起來:“我極喜歡琥珀,它千萬年不腐,即便是深埋于地下,也終能等到重見天日那一天。它還是一種藥材,能鎮定安神,治療血滯經閉等病癥。它還代表著愛、力量、保護和幸運。”
謝澤涵自紛亂繁雜的思緒被她喚回,俯身摘下腰間那枚血琥珀在月光下把玩著道:“我也是,極喜歡。這是我祖父送我的,據說,我幼時不能開口講話,后來遇到一位化外老僧,指點祖父在佛前求了這方琥珀給我,琥珀還是佛教七寶之一,能辟邪化煞。說來也巧,我第二日便會講話了。”
說罷又輕嘆一聲,幽幽道:“當初還以為它丟了,內疚過一陣子,還是祖母勸說我,一切隨緣,卻不成想在令姊那里。我聽說之后,也曾去令姊墳前祭拜。”
李思揚心中泛起一絲苦意,似飲了最苦的草藥,變了,變得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在經歷那樣一場大變故之后,誰能保證自己沒有變呢?時間是最好的整形醫師,它最巧妙處在于不著痕跡的將所有人在一瞬間,變成不同的人。
“你怎么不說話了?”謝澤涵見她良久不語,問道。
“我不想死……”李思揚語聲中帶著哽咽。
謝澤涵緊皺了眉,似乎在安慰她道:“有生必有死,你方才說過的……雖然直到如今你我都無法坦然面對。”
李思揚并沒有回答,只余下輕微的呼吸聲,謝澤涵卻無法入眠,腦海中萬種思緒糾纏,他調息凝神,試圖去理清那些繁雜的亂絮。
等他醒來,揉著眼睛適應了一會驟然變強的光線,已是白日。左肩上沉甸甸的,側頭一看,入目的是李思揚所包的那一角素色方巾,以及烏黑的發,她還未醒。
耳邊廂聽見洞外有人呼喚之聲,謝澤涵豎起耳朵去聽,隱約聽見是:“大人……大人……”
他將李思揚扶正,艱難的站起來,扶著一根較為粗壯的樹枝挪動到洞口,探頭一望,見外面皆是些京營服色的兵卒,他心中一喜,沖外招呼道:“我在這!”
士兵們聽見回應,一個去回稟,另一個匆匆趕過來。謝澤涵隨著那名去稟報的士兵望去,只見幾個士兵開路,一人身著一領紫綢箭袖,烏發攏于一玉冠下,風姿颯颯,直如玉樹臨風般,朝這邊走來。
走到近了,謝澤涵才看清來人面貌,躬身行禮:“下官奉旨欽差,戶部主事謝澤涵叩見靜王殿下。”
蕭栩忙快步上前扶住他道:“謝大人快快免禮,本王來的遲了,害得謝大人險些喪了性命,實在愧疚的很。”
謝澤涵有些納悶,問:“王爺怎會來此?那些貪官污吏可曾查處了?”
蕭栩笑道:“都已捉拿,現關于渭州府大牢。是皇上下旨本王微服前來,助謝大人一臂之力,到了邊界,恰好遇上您遣入京的孫巍,于是便宜行事,先去布政史司衙門一趟,往展副將那里借了兵將,故而遲來一步,讓大人受苦了。”
謝澤涵面露愧色:“實在慚愧,下官辦事不利,委實辜負圣意啊。”
蕭栩又道:“大人不必過謙,如今人證物證俱在,謝欽差功不可沒。”
一旁的畏畏縮縮的左平訕訕道:“王爺,小的已幫你找到了人,可以放過小的了吧。”
蕭栩道:“本王答應你的自會做到,你先隨侍衛回衙,等候處置吧。”
左平吧嗒吧嗒嘴,乖乖去了。
謝澤涵又道:“洞中還有一人,容下官去喚醒他。”說罷在兩名士兵攙扶下,走回去一看,卻大驚失色。
李思揚面色煞白,口唇烏紫,周身都有些冰涼。伸手一探,好在還有鼻息,按在她肩上搖了搖,喚道:“李兄?”
誰料這一搖,竟從口角留下一灘污血來。
“出了何事?”蕭栩也跟了進來,俯身看了一眼,道:“他這是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