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她就是依靠著這句無情的話生存在這冷情的人間,凡事能靠自己的全靠自己絕不假手于人,漸而養成了她現在獨立中帶些冷硬漠然的個性。
也許,她還得感謝那些曾經將她一次次推入絕境的人,如果沒有他們,又何來今日的她?
帳幔掩映的柔和光線在她臉側投下一方淡淡的陰影,稍稍掩去了些尖銳的鋒芒,她垂眸斂目安靜柔淑,像是磨砂后巧奪天工的杰作,如玉般溫潤的指尖撥開著咖啡杯上小銀勺,優雅地捏住杯柄端平瓷杯,抿了一口未加糖的咖啡,苦澀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她的心緒恢復到一江春水無波無瀾。
他的來意還沒有探明,她又怎能自亂陣腳?急躁的萬萬不該是她才對。
她不喜歡加糖的咖啡,她總覺得那樣失去了本來的味道,更何況,那種苦味對于她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叔叔當年確實也是慌了,只想著明哲保身先保全實力,待到重整旗鼓才有能力拉你們一把。這事是叔叔欠考慮,叔叔向你致歉。”秦叔叔倒也不辯解,坦蕩地承認了自己的私心。
“叔叔今天不是專門負荊請罪來的吧,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不認為是叔叔您的錯。”慕惜神色淡淡地周旋著,咖啡杯與杯底觸到時發出微不可聞清脆聲響,她仿佛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耐心傾聽者,一點兒也不著急點破。
“慕惜哪,當年的情況你也曉得,銀行跟鐵公雞一樣一毛不拔,我如果還和顧家有牽連,恐怕我也……”秦叔叔猝然間像是醒了過來,話語過半戛然而止,理智地“點到輒止”,一張本就不平整滿是皺紋的臉,夸張地露出惱然的神情,褶皺聚到一起做作的樣子令人作嘔。
“我懂秦叔叔的難處,所以并不怪您。”慕惜面不改色,一副不予深究寬容大度的微笑,心內的謎底卻漸漸清晰。他終究還是按捺不住露出了狐貍尾巴,其實這次莫名其妙的荒唐鬧劇到此也該落幕了。
因為,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再演下去就沒意思了。
“言總真是好手段,慕惜佩服。”在他面前坐下,慕惜的唇角冷冷地掠起一個弧度。
“你是來興師問罪的?”言辰諾眼皮都沒抬,目光始終聚焦在文件上,態度輕漫而悠哉,如果此時有一個人不小心闖進來,必定覺得無理取鬧惹是生非的一方是慕惜。
他就是有這個本事,一句話四兩撥千斤,說難聽了是化魔鬼為天使,說好聽了是化腐朽為神奇,局勢的天平似乎永遠傾向他的那一邊,其實脫去了天使的外衣摘掉了鮮麗的光環,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地獄惡魔。
“我怎么敢?言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哪有膽開罪于您?知恩圖報這點我還是懂的。”慕惜凝視著面前這個仍將她視若無物的男子,他正目不轉睛地下達批示,锃亮的鋼筆筆尖在紙上肆意游弋,不時發出輕微沙沙的聲響,勾勒出一筆一劃遒勁剛健的字跡。
“很好。”他惜字如金,只擲出二字卻已是重磅炸彈,炸得被害者體無完膚,逞兇者卻還逍遙自在。
慕惜倏然間抿緊嘴唇,眼前的這個男人實在太可怕,如黑洞般探不到底線。他做的事尋不到任何蹤跡,只要他想,慕惜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是他的一個連環計,但是只要他不想,分分鐘都能讓她“不經意”地知曉這一切。
兩年多來,他蟄伏在暗處審視著她,像一個買家鑒定她的價位,欣賞著她的窘迫,他就像那個最高的操盤者,縱覽全局,作壁上觀。
直到她身心最為脆弱的時候,如同最純潔的天使一般降臨在她身旁,極盡溫柔極盡撫慰,使她從原先的驚慌失措中平復過來。
當她如同嬰兒般卸下所有防備,全身心地相信和依賴著他,安心地享受著他近乎縱容的寵溺時,他卻一瞬間從天使變為嗜血惡魔,將她從天堂打落修羅地獄……
是他教會她什么是謀略陰計,什么是冷血寡情,是他告訴她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標有價碼,天上不會無端掉餡餅,即便真的掉了,也未必會砸在她的頭上,所以自己想要的東西必須自己去爭取,緊緊抓在手上不松開,無論付出多么慘痛的代價……
時光如白駒過隙,斗轉星移日復一日,在他眼中,她是他細加雕琢和倍加呵護的合格藝術品,是他列騎陣前的長矛鐵盾,為他斬將殺敵,馳騁沙場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義務,并且,也該是她的榮幸。
像她這樣平凡的人兒,擱在往日里他連正眼瞧都不帶多瞧一眼,連替他提鞋的菲傭都體貼百倍不止,但是他當年選擇了她,究竟有多少是因為她和陸堯楠的關系,又有多少是因為那個人,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也許在他眼里,她是個合格的馬前卒,但是只有她自個知道,這么多年來,她還沒有通過自己的考驗,換句話說,她,還沒有達到他的標準,她,并不合格。
她一向奇怪當年為何無人肯施以援手,撇開平時業務往來密切的銀行一分不貸不說,就連貫素最為和藹友好的秦叔叔也視她如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她雖不是什么人性本善論者,卻也不信塵世間的一切都必須圍繞利益二字運作,譬如父母之愛骨肉親情,便是不計回報的一個例外,原本的她單純善良,愿意相信這個世上依然殘存美好。
現在她終于明白了,所有的癥結死扣,仿佛就在這一瞬間打通,思路頓時清明起來,貫穿始末,豁然開朗,是他!所有的一切,竟都是他一手策劃的好戲。
在康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足以只手遮天的言家面前,又有誰敢與之抗衡,銀行有求必應,政府奉為上賓,遍視全局,勉強能與之齊名的,恐怕也只有陸氏一族。
一山難容二虎,相爭必有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