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晚上,李綱便宿在了沈家,時辰已晚,書房的燈光卻是久久不暗。
沈、李二人面對一張巨幅地圖,激烈討論,期間李綱暢談國事,見地獨到,沈岳亭自嘆不如,由衷嘆道:“老哥,運籌帷幄的本事小弟不懂,但是手中的三尺長劍還算好用!只要老哥用的著,小弟在所不辭?!?/p>
李綱哈哈一笑:“賢弟說笑了,愚兄位卑言輕,何足道哉!如今朝中賈似道當(dāng)政,童貫弄權(quán),偌大的一個國家,盡被奸佞小人耽誤。如今遼國勢微,若是我大宋厲兵秣馬,勵精圖治,不出幾年,定可以平定異族,大有作為!可惜……為兄但求能有容身之地,傾盡我報國之心!還何談運籌帷幄呢?”
沈岳亭知道李綱所言字字屬實,當(dāng)下只得長嘆:“老哥自小戎馬,十四便有千軍之勇,如此人杰尚且報國無門,我等無用匹夫,只不過是笑話罷了……”
李綱忙道:“賢弟何必妄自菲薄,沈家乃是北武林泰斗,一路疊浪劍法神乎其技,如今賢弟既然肩扛重擔(dān),就應(yīng)振作精神,團結(jié)綠林義士,為國為民啊!”
沈岳亭不禁頷首,卻見李綱眉頭緊皺,繼續(xù)說道:“不過為兄有些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沈岳亭道:“你我兄弟何須顧慮,但說無妨?!?/p>
李綱眼中閃過一絲厲芒,輕聲道:“莫說愚兄多事,賢弟根基未穩(wěn),族人之中,難免有人覬覦,千萬小心一些!”
沈岳亭心中一震,心想莫非是白天的時候,笑顏對老哥不敬,所以老哥氣他?可是轉(zhuǎn)念又想:老哥心胸寬廣,絕不是如此小氣之人??墒撬麡O重親情,要他提防自己的族人,斷無可能。故而尷尬一笑道:“有數(shù)了……”就在此時,窗外似有異常,沈岳亭疾喝一聲:“誰!”身子已經(jīng)躍出門去,果然看到一個人欲要逃離。于是長劍疾出,定在了那人咽喉之前。
房門打開,沈岳亭借著微光看清來人,不由訝道:“玉兒?”
沈琢玉這回是真被嚇到了,一時竟是發(fā)不出聲。李綱亦是緊隨而出,見狀伸手摁下了沈岳亭手中的長劍,笑道:“玉兒,這么晚還沒睡覺?”
長劍撤下,沈琢玉總算舒了口氣,當(dāng)下答道:“睡不著,隨便走走?!?/p>
沈岳亭白天的怒氣尚未全消,當(dāng)下罵道:“小兔崽子,鬼話連篇!”
李綱瞇眼瞧去,卻見沈琢玉手中拿著一個包裹,于是問道:“玉兒,告訴伯伯,包裹里是什么呀?”
沈琢玉被他看穿,眼光閃爍,正要思索托詞,卻不慎被沈岳亭一把搶過,不由急道:“還給我!”當(dāng)下便要上前搶奪,沒想沈岳亭一手平伸,頂住了沈琢玉的腦袋,沈琢玉手短腳短,任他如何掙扎,都是無濟于事。
沈岳亭一手抖開包裹,不由咦了一聲,李綱順勢看去,卻是微微一笑。
沈岳亭略一遲疑,忽的哈哈大笑:“好你個兔崽子,倒會討人歡心!”說罷放開了沈琢玉,又將包裹還給了他。
沈琢玉面皮微紅,幸好四周昏暗,無人看出。原來,沈琢玉白天摔了東西,卻又后悔不已,想要幫李嫣修補,卻又礙于面子,最后只得等到天黑,方才跑去尋找,沒想園子早已收拾干凈,哪里還有碎片的蹤影。幸好所有沈府的垃圾都會集中處理,沈琢玉費勁功夫,總算找回了一些。沒想費時太多,回來時已是深夜,反被沈岳亭逮了個正著。
沈琢玉拿回包裹,轉(zhuǎn)身就跑,沈岳亭也不阻止,隨他去了。
只是夜黑風(fēng)高,李綱心里總覺不甚舒服,像是被人窺伺著一般。
李綱剛剛上任,還有諸事需要處理,是以次日大早便要回去。
沈岳亭攜手楚茗送至門口,欲要再送,李綱婉拒道:“來日方長,無須再送,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為兄便又不請自來,吃頓白食了!”
沈岳亭聽罷,不由哈哈大笑,楚茗亦是掩嘴而笑,一時其樂融融,煞是溫馨,唯獨李嫣悶悶不樂,不知為何。
李綱和李嫣合乘一馬,尚未走遠,卻聽一聲叫喚:“嫣兒!”
李嫣一聽,暮然回頭,卻見沈琢玉追著馬兒疾奔而來,急忙叫道:“爹爹!停下!停下!”
李綱勒住韁繩,將李嫣放下馬去,任她向回走去,自己卻是微笑而立。
晨曦之中,沈琢玉看到李嫣單薄的身影向著自己走來,不知為何,心中無由一亂,直到二人相對而立,方才緩過神來。李嫣含羞低頭,輕聲問道:“玉哥哥……你來送我么……”
沈琢玉原本口舌伶俐,此時卻是結(jié)巴:“誰、誰要送你!”
李嫣似是花了很大的勇氣,方才抬頭看去,卻見沈琢玉容貌依舊俊朗,只是眼圈烏黑,精神有些萎靡,不由急道:“玉哥哥……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沈琢玉最怕李嫣的糾纏,當(dāng)下將手中的包裹塞進李嫣懷里,一言不發(fā),轉(zhuǎn)頭便走。
李嫣愕然,低頭看去,卻見包裹之中,一只雪白玉兔形態(tài)怪異,兩只長耳只剩一只,身上更是條條細紋,清晰可見??戳嗽S久,不知為何,眼前卻是起了水霧,久久不散。
恍惚之間,忽聽一人說道:“這下不要再難過了……”慌忙擦去眼淚,只見父親微笑著望著自己,一時間似被看穿了心事,不由面皮發(fā)燙,低下頭去。
李綱莞爾一笑,輕輕地將李嫣抱上了馬背,而后一躍上馬,悠然而去。李嫣透過父親的臂彎,不時地向后望去,直到沈府門前的人兒,小到看不清身影,方才回過頭來,望著懷里的玉兔怔怔出神……
李綱走后,眾人欲要回府,卻見一頂四人大轎由東而來,幾個小廝緊跟在側(cè)。沈岳亭駐足而望,眉頭微微一皺,轎子抬到沈府門前,一個清瘦男子搖扇而出。沈岳亭冷哼一聲,揚聲道:“笑顏!一大早這是從哪兒回來?。俊?/p>
沈笑顏聞聲一震,隨口接道:“出去吃了些早點……”抬頭看去,卻見楚茗拉著沈琢玉,在沈岳亭身后翩翩而立,似乎面帶鄙夷的看著自己,心中無由一亂,臉色倏爾沉了下來。
沈岳亭冷笑一聲道:“萬春樓的早點自然是好吃的!”說罷拂袖而去。沈笑顏欲要說些什么,卻撞上了楚茗的目光,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楚茗輕嘆一聲,拉著沈琢玉便進去了。沈笑顏臉色再沉,一雙丹鳳細眼充滿怨毒。旁邊一個猥瑣小廝眼珠一轉(zhuǎn),急忙說道:“三爺,沈岳亭欺人太甚,竟在大街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羞辱您!”
沈笑顏冷哼一聲,咬牙道:“早晚要他跪在老子的面前,求我饒過他!”
小廝嘻嘻一笑道:“三爺放心,那一天不會太遠了,三爺?shù)钠渌竿础ㄈ灰材軐崿F(xiàn)!”
沈笑顏臉上閃過一抹笑意,輕聲道:“肖朔,你家主人可說了何時行動?”
那叫肖朔的小廝道:“就在近日……希望到時候三爺按計劃行事!”
沈笑顏臉色一變,心中幾分害怕幾分期許,顫聲道:“好,不過答應(yīng)我的事情一定要兌現(xiàn)!”
肖朔又是嘻嘻一笑道:“那是自然,您就等著看好戲吧……”
過不了幾日,便是萬佛之主的誕辰,沈家信佛,自然開始忙碌起來。楚茗身為家中主母,更是忙前忙后,張羅著一應(yīng)的瑣事。
楚茗好不容易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方才來到了沈岳亭的書房??吹椒块T未關(guān),楚茗亦不出聲,輕輕地走了進去。卻見沈岳亭伏在案上,臉上神情專注,一支細毫緩緩而書,嘴角不時上揚,似是全然未覺屋里多了一人。楚茗望著這個男人,眼中盡是繾綣溫柔,一時屋內(nèi)靜謐無比,只剩紙筆纏綿之聲。不知過了多久,沈岳亭總算寫罷,又細細地看了一陣,方才放下紙筆,長長地舒了口氣。
楚茗輕聲一笑道:“呆子……”
沈岳亭身子一震,抬頭驚道:“小茗,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楚茗笑道:“怎么,堂堂東京沈家的家主,自個兒屋里多了個人,都發(fā)現(xiàn)不了么?”
沈岳亭尷尬一笑,“小茗,這你就不知道了,憑你武功再高,如果對方身上沒有一絲殺氣,那么就算他近在眼前,也是輕易發(fā)現(xiàn)不了的?!?/p>
“好了好了,就你沈大俠武功了得就對了……寫什么呢,寫的這么專心?”楚茗聽他高談闊論,不由掩嘴而笑
沈岳亭沉吟道:“上次和伯紀(jì)兄徹夜長談,他說綠林義士就該團結(jié)一致,忠心報國,讓為夫很是振奮……他說的極對,于是我就想著,寫封英雄帖,廣發(fā)北武林,召開一次英雄大會,好讓這想法早些實現(xiàn)?!?/p>
楚茗原本也是一方女俠,對于這些也并非全然無知,當(dāng)下連連點頭:“本該如此?!?/p>
沈岳亭得到楚茗支持,心中一時大暢,忙將其中的細節(jié)關(guān)鍵一一說明,楚茗雖是女流,亦是見地不凡,雖然說的極少,卻往往能夠點出某些破綻所在。
二人說了一陣,沈岳亭方才想到楚茗的來意,“小茗,祭祀的事情應(yīng)該妥當(dāng)了吧?!?/p>
“那是當(dāng)然,我來便是跟你說這事兒的。如今府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剩下的便是去趟開寶寺,將那佛像請回府里了?!?/p>
沈岳亭微微錯愕,沒想到事情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可他到了如今才問上一句,一時間,心中不免有些歉疚,伸手摟過楚茗,柔聲道:“辛苦了小茗,這兩天我盡在想著英雄大會的事兒,倒是沒幫你什么忙?!?/p>
楚茗卻是毫不在意,“你們大男人總該忙些大事,府里的事情,自是由我這個小女子全權(quán)處理,你要幫忙,我還嫌你呢。”
沈岳亭聽得心生感動,不由說道:“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楚茗嘻嘻一笑:“好了,我準(zhǔn)備今天下午就啟程,這次開寶寺開光的佛像可是不多,要是去晚了,怕讓別人占了先。”
沈岳亭疑道:“不是早就和主持預(yù)定過了么?”
“是啊,雖說如此,可是這兩天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常常莫名地發(fā)慌,還是早些去比較好。”
沈岳亭眉頭微皺,“也罷,早些去也是好的,路上也好松緩一些?!?/p>
楚茗輕嗯一聲,遲疑了一陣,方才說道:“我想把玉兒也一并帶去……”
沈岳亭一愣,忽的擺了擺手,長嘆道:“是了是了,讓那兔崽子好好拜拜菩薩,我看也只有菩薩,才能改改他那性子!”楚茗聽罷,忍不住捧腹大笑,直笑到直不起腰來,上氣不接下氣,方才氣喘吁吁地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