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來到東瀘城是一個多月后的事情,這是為找瀧岱了解焚夜和祈國現狀,而前往桑平鎮的必經之路。
想起兩年前來時,城中正是熱鬧的廟會,晚上百姓們都齊聚城西放天燈許愿。現在的東瀘城明顯清靜了許多,更不及益州繁華。
遙想那時候的青青和子衿親昵無間,而幾個月前桑平鎮再次相遇時,他倆卻是疏遠得好似陌生人一般。而且,那時候的柳棠、樊西等人從未想過子衿祈國人,更不知道他竟還是被祈國現任君主追殺的三皇子瀧岱。
所謂世事難料,便是如此吧。
“吁!”在前帶路的林羽慕抬頭望了望天,提韁勒馬,喊住其他人道,“我們隨身攜帶的干糧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不如在此補給些許,休息一兩天再上路吧。”
柳棠點了點頭道:“也好。”
其他人亦是同意,便找了個客棧,稍作歇息。而林羽慕卻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放下行李后就跑出了客棧。
連續十多日風餐露宿,葉珞緒購置完干糧后,一到客棧房間便覺渾身乏累,倒頭躺在床上。可此時不過午后,再加上有滿腹郁結難舒,她翻了幾個身愣是沒睡著。
無奈之下,她只好下床走到窗邊,想讓塞滿了各種心煩事的腦袋吹吹風——或許這樣,思緒就能被吹得清晰明朗一些。
陰云密布,看樣子是要下場大雨了。葉珞緒所住的房間在客棧的第三層,她托腮撐在窗臺上,望著愁云難散的天空,暗嘆。
旋而,她將目光低垂,才發現原來她的房間下方正是客棧的后院,窗下的那株梅樹的樹枝光禿禿的。她心想,上面的梅花全都凋謝了呢,記得那個時候……
是啊,那個時候,正是桃花粉瓣紅蕊盛開之際,她與日夜牽掛了九年的他再次相遇;那個時候,她以為他就如自己心中所想那樣,是個單純無憂的少年;那個時候,她對他還沒有任何的懷疑和怨憤。
可現在,卻是截然相反。
雨滴開始落下,隨風飄進屋內,葉珞緒深深地呼了口氣,合上了窗戶。
她沒有發現,在這院子角落,離她窗口最遠的那株梅樹旁,她心中所想的有個人也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
第二天入暮,梅雨淅淅瀝瀝,愁云難散。
林羽慕卻揣著懷里的沉甸甸的白色包裹興奮不已,快步走回客棧。盡管打著油紙傘,但他只是為了懷中之物不被淋濕。
回到客棧后,他收起傘,急忙跑到蕭韻蘭房前。
篤篤篤。
蕭韻蘭打開門,面前的林羽慕正滿面笑容地看著她。可他除了身前和懷中之物之外,幾乎濕透,劉海上有水珠不斷滴下。
她看了一眼林羽慕手中的油紙傘,不禁微嗔道:“這把傘難道只是裝飾嗎?”
“哎呀,這個別管了,”林羽慕將油紙傘放到一邊,笑嘻嘻地拍了拍懷中的包裹,道,“要不要看看我特定送給你的驚喜?”
“這是什么呀?”蕭韻蘭側了側身,讓他走進屋內。
林羽慕卻是不答,只是將白色包裹放在桌上,依舊喜難自矜,道:“你打開瞧瞧,自然就知道了!”
“神秘兮兮的。”蕭韻蘭遞給他一塊手絹道。
蕭韻蘭一邊解開白色裹布,一邊猜想,或許是林羽慕見她一直悶悶不樂的,就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逗她開心吧,唉,何必費這心思呢……
可是,正當她完全將白布打開之后,驚訝地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臺六面花燈,不過一眼就被它那那精妙絕倫的雕刻裝飾所吸引。
“你看!”
林羽慕小心翼翼地點燃花燈里面的蠟燭,引發開關。剎時,這臺花燈開始慢慢地轉動起來,并且傳出了悠揚而悅耳的音樂。
借著燭光,蕭韻蘭看清了旋轉著的燈面薄紙上的圖案——這是一幅武將在草原上奮勇殺敵、金戈鐵馬的磅礴景象。細看武將的神情和動作都栩栩如生,勾住了她的心魄。
她雙目圓睜,兩只手捂著嘴,詫異道:“這是仙音燭?”
“正是。”林羽慕柔聲道。
“那它上面畫的是?”蕭韻蘭顯然已經猜到了什么,只是她不敢肯定。
“正是你的父親,蕭大將軍。”他聲音輕柔。
蕭韻蘭低下了頭,雙肩開始止不住地顫抖,低聲道:“我的……父親……”
林羽慕原以為她看到仙音燭會開心,可現在她卻是難過到要哭出來的樣子,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勸解,手足無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看了會難過。我本是想求許師父將這臺仙音燭轉手給我,可以解你的相思之苦……”
她沒有說話,許久,才緩緩地抬起頭,面色如舊,道:“謝謝你,只是仙音燭如此貴重,你一定花了很大的功夫吧。”
確實,且不說仙音燭難得一見,這臺專為悼念蕭大將軍所制的仙音燭更是傖國花燈名匠劉辰復的嘔心瀝血之作,千金難換。林羽慕苦苦哀求了劉辰復的徒弟,這臺花燈的收藏者老許一日一夜,甚至搬出了蕭將軍的故事、還添油加醋地自稱是廖將軍心腹,才勉強博得他的信任。
但林羽慕自然沒有詳說,只是眨了眨眼,道:“我也是借了廖將軍的名頭,自稱是他的心腹。取得騙這臺仙音燭的主人信任以后,騙他說廖將軍想要這臺仙音燭寬慰自己對蕭家的思念之情。”
蕭韻蘭聞言,又好氣又好笑,道:“沒想到你騙人也挺有一手。”
林羽慕笑了笑,他沒有告訴蕭韻蘭,是剩下的月映藤交換這臺仙音燭。當他將所有家當都攤給老許看時,老許唯獨對月映藤愛不釋手。當然,他還慶幸老許對這個稀世藥材極為中意,否則只有硬奪仙音燭了。
反正現在有了水麒麟,也不需要月映藤了吧,林羽慕心想。
蕭韻蘭靜靜地看著仙音燭,良久。
“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用心之人,我想見見制作這臺仙音燭的人。”她道。
林羽慕搖了搖頭,道:“做這臺仙音燭的劉辰復師傅已經過世了,據說,他是蕭大將軍的摯友,聽聞蕭大將軍的死訊后,傾盡余生才做成。”
“原來如此。”
蕭韻蘭盯著仙音燭上的圖畫,心緒翻江倒海。她從未見過父親領軍打仗的樣子,可是在父親死后卻時常夢見。夢里的父親也是這樣的氣宇軒昂,為了保衛國家,帶領著數以萬計的蕭家軍騎馬殺敵。
父母在世時,她沒有為他們分憂;而今,蕭府被滅門已十二年,她不僅沒有找到兇手,更沒有手刃仇人為父母報仇。更甚的是,就在一年前,秋璞為了幫她找到兇手香消玉殞……
這些年來,她沒有一天不在后悔年幼時的任性,也沒有一天不在氣自己的無能為力。
而現在,看著眼前的仙音燭,她更多的是對父母的思念。積壓在心中的某樣東西,終于決堤了。
“能不能從這一刻開始,你只站著不動。”蕭韻蘭低著頭,輕聲道。
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也不知道她的用意,柔聲答應道:“好。”
話音未落,她緊緊地抱住了他,驀地哭出了聲來。
林羽慕微怔,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哭,更是他們第一次擁抱。
蕭韻蘭放下了心里所有的負擔,這一刻,她不愿再故作堅強,只想傾瀉出所有的傷心和難過,所有的想念和不忍,對父母,對蕭府,還有秋璞。
放肆地哭泣著、顫抖著的蕭韻蘭讓林羽慕著實心疼。他不禁抬起右手,蓋在她的頭頂的青絲上,撫了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