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行帳。
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帳篷。全部打開后,它共有三層,高足有十米,占地面積有三百平方米。帳篷主體由小牛身上最好的皮縫制,足有上千只小牛為了這頂帳篷付出生命。其上綴滿珠寶,以及各種用珍貴材料拼接而成的圖案和徽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門和窗戶自然都不缺,甚至還有深深的窗洞,可供宮廷貴婦擺上柔軟的軟墊坐在那里,一邊聊天一邊欣賞在帳篷外空曠地舉辦的群體比武和跑馬刺環。“帳篷”頂多形容了它柔軟的材質,其實它就是一棟移動的行宮。
能進入這帳篷里的,除了國王和目前還不見蹤影的王后,再也得是公爵侯爵一級的貴族,還得是國王邀請,并且為此誠惶誠恐。
所以當帳篷內外的侍從女仆還有護衛見到澤天抱著艾麗莎,大喇喇地邁進帳篷的門時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當然,國王想邀請誰就邀請誰,天經地義。但這個少年竟然一點感恩戴德的意思都沒有,實在不知天高地厚。
澤天自然不會關注這些下人怎么想,但近來之后也沉默不語,不主動招惹事端。他和伊薩克已經分開了十七年,十七年間兩人的生活軌跡天差地別,他不敢再自認為了解自己的這個哥哥。
伊薩克就站在他前面,一步遠。但他的背影澤天永遠追不上了。
澤天也不想追。只是當發現你的對手只手遮天,碾死你和碾死一只臭蟲一樣輕松,不,比碾死臭蟲還輕松的時候,澤天無法讓自己內心翻滾的波濤平息。
如果自己還活著。如果自己當年還活著……
那么十七年前死的就會是艾麗莎。
澤天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同時聽到伊薩克在吩咐:“去把威爾請來,讓他立即去醫務室待命。你們幾個去抬擔架,送艾麗莎女士進醫務室。”
“我能送她進去。”澤天說道。
雖然不知道伊薩克葫蘆里賣什么藥。但既然是送進醫務室而不是刑房或者實驗解剖室,澤天也樂得配合。艾麗莎昏迷這么久,沒人比他更擔心。
但把艾麗莎一個人留在那里是絕對不行的。在艾麗莎蘇醒之前,澤天絕不會離開她身邊。
伊薩克瞥了他一眼:“還不快去。”
手下人立即上來搶奪艾麗莎。澤天不懼他們,但擔心傷到艾麗莎,一咬牙,對伊薩克跪了下來。
“請讓我陪著她。”
沒有原因。
伊薩克回過頭,看著他。
連周圍的下人們冷汗涔涔,大氣不敢出。這名平常就算算不上平易近人,至少理智淡然的國王,此刻全身散發著陰冷的氣息。
然而更讓他們驚訝的是,這名少年竟然毫無畏懼。低垂的眼簾顯示他的恭敬,但也只是恭敬。
這甚至讓伊薩克感到一陣危險。
不是他自身人身安全受到威脅,而是那種會失去最重要的東西的不安。
算了。沒工夫跟他扯皮。伊薩克輕輕揮手,算是同意了澤天的請求。
**
艾麗莎幽幽醒轉。
對了,自己是為什么昏迷了?
想不起來了。
這些天來,她一直跟體內的那個冰冷的黑洞做戰。原來它并沒有消失,只是暫時被封閉、被壓抑。由于她異能消耗過度,這黑洞又回來了。比以前更饑餓,更貪婪,她無法戰勝,只能苦苦支撐。所以這些天來,周圍的人都盼著她趕快醒來,但其實她卻是在往更深沉的昏迷逐漸**,往死亡越來越近。
如果不是想著再見澤天一面,或許她真的回不來了。
好在一股熱流暖暖地輸入體內,灌入了黑洞。艾麗莎獲得了少許力氣,一直被封閉的意識終于浮回水面。
過了好一會兒,眼睛才對上焦。模糊的人影變得清晰。身旁正有人對她微笑。
“……伯納德先生?”
艾麗莎眨眨眼,她沒看錯吧?魔族避難者的首領?
一瞬間艾麗莎還以為澤天易容了。等她看到淺也在旁邊的時候,才確定這位的確是威爾·伯納德。
那澤天呢?怎么沒在身邊?
雖然理智告訴她澤天也不一定每時每刻都守在她身邊,這么些天他肯定也累壞了,但心里就是有點兒小別扭。
要是能一睜眼就看見澤天,多好。
定了定神,艾麗莎禮貌地問:“伯納德先生救下了我?”
伯納德點點頭:“我也只是受人之托。”
艾麗莎給他一個感激的笑容,然后轉向淺:“抱歉,我沒有完成你我的約定。”
伯納德有些奇怪地看著淺,顯然不知道艾麗莎指的是什么。淺卻不懼他,淺笑道:“沒事,我已經找到了。”
哦?娜塔莉公主的孩子找到了?這么快?
艾麗莎剛要說有機會一定要讓她見一見的話,門簾被挑開了。
在艾麗莎睜眼之后淺立即派人去傳訊。動作很快,該來的人馬上要來了。
門簾后的人露出臉之后,艾麗莎的笑容僵在臉上。
“……伊薩克。”
伊薩克對立于旁邊的威爾和淺微微頷首。后者心領神會,行禮后房間。
是臣子對待國王的禮儀。
其他的醫士也退了出去。只剩下艾麗莎和伊薩克兩人。
……
沉默凝固了空氣。
最后,還是艾麗莎先開口。
“不打算說點什么么?”
伊薩克的眼中閃過了什么。只是他目光深沉,那一點光芒如同駛入沼澤的小舟,轉瞬間沉入那晦暗不明的眸子中,不見蹤影。
艾麗莎淡淡地笑了,卻不說話,只是半闔著眼簾,似在安閑養神,又好像審視評價這個人,有種氣定神閑中掌握大局的感覺。
伊薩克沒來由地一陣氣悶。
一大團繁雜的情感好像雜草團一般硬生生塞進他的胸口,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道歉么?艾麗莎不會接受。她看重人們實際做了什么,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只會惹得她譏諷。
可他做過的錯事,無論日后再彌補什么,都補償不了了。
而且連伊薩克自己都不想承認的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似乎并不想道歉。他必須要這么做,而且艾麗莎她……看重的也只是伊薩克而已。
反正不是他,不是么?
思前想后,伊薩克搬來一張椅子,放在墻角。艾麗莎正倚著墻,這樣便和艾麗莎面對面相坐,如同兩軍對壘。
“穿鎧甲的娜塔莉是你殺的么?”
然后問了這么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艾麗莎抬起眉毛。伊薩克什么意思?
淺也在。難道他有什么謀劃跟娜塔莉公主有密切的關系?
不過不管怎樣,伊薩克總不至于要為一位魔族公主報仇雪恨。于是艾麗莎坦坦蕩蕩地說:“是我。但如果你問誰動的手,不是我。”
神殿被攻破之時,娜塔莉被自己的同胞囚禁在暗室之中。艾麗莎第一個沖進去,不待她動手,身后的拉塞射出野火箭簇,將娜塔莉燒死。
這個伊薩克是知道的。后來也是他將此事宣揚成是艾麗莎手刃娜塔莉。這兩位分別是人類和魔族中戰力的代表人物,由艾麗莎手刃娜塔莉,就等于向全亞薩宣告人類將滅除魔族。
“但你為什么沒立即動手?”伊薩克又問道。
對于伊薩克的步步緊逼,艾麗莎只覺得無聊,干脆甩給他一句無可奉告算了。
但轉念一想,澤天還有韋恩他們應該都在伊薩克手里。她自己應該是不會有好結果了,但不能連累別人。要想保住其他人,搞清伊薩克的意圖很重要。
于是她仔細回憶當時的場景。
火光漫天。
到處都是哭號和求饒。神殿的侍從女仆們在人類軍士兵的追逐下慌不擇路地奔逃。原本高高在上,堂皇如神靈的祭司們如今蜷縮在神像腳下,諂媚地表示愿以皇室的財富和僅剩的幾名皇族的落腳地交換自己的性命。
可惜,人類軍早已發現了魔族的藏寶處,漏網的皇族也于前幾日全部搜捕到。艾麗莎從這些祭司口中問出了娜塔莉所在的位置,一馬當先沖向關押她的暗室。至于那些祭司在她身后跟鬼一樣嚎叫她的名字,跟她又有什么關系。
神像的基座被血染紅。
艾麗莎順利找到暗示,剛打開門,里頭的人立即撲了出來。
艾麗莎這才知道一個女人力氣能大到什么程度。短短幾個回合艾麗莎竟然隱隱占了下風,就連腰間的佩劍也沒機會抽出來。
突然她被對方推開了。艾麗莎的手立即摸向佩劍。
卻沒有拔出來。
因為對面那個人正用最吃驚的神情注視著她。
【……伊迪?】
突然一只箭簇從艾麗莎身后射了過來,正中娜塔莉。綠色的烈焰立即將娜塔莉吞噬,明亮得好似一只火炬。
凄厲的哀嚎,猶在耳畔。
伊迪。
伊迪。
伊迪……
艾麗莎回頭,看到身后放下弓的伊迪·拉塞。
這些年來艾麗莎和拉塞都以為娜塔莉臨死前在詛咒殺死她的人。但從記憶中回來,艾麗莎突然想起剛離開不久的淺。
……哦,不。
聽完艾麗莎的描述,伊薩克緊繃的面容終于放松了。他迎著艾麗莎難以置信的目光,點了點頭:“沒錯。你就是那個伊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