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彌加一現
巨石被風化成沙漏狀,落櫻謹慎的藏身其后,身后除了風沙呼嘯的聲音,她還聽得到狼群搶食的嘶叫。
“希望它們快點吃完死尸。”落櫻心中默默祈禱著。
無奈時不待我,當務之急是追尋子徹的行蹤,落櫻脫下身上污漬斑斑的裘衣,將它披在背上,順著下風頭挪挪而動。
此刻她緊張萬分,忠心的希望群狼把她當作一只膽小的白狐給忽略了。
美食當前,灰狼正忙著從同伴們口下搶占更多的食物,他們的確無心顧忌一個小小的毛球擦邊而過。
可落櫻的心還是蹦蹦直跳,不僅因為惡狼當道,更因為腳下一踩就冒血的沙泥,黑紅的液體從她腳邊四溢滲出,就像一只只冤靈的手,隨時有可能把落櫻禁固在這死亡之地。
就在落櫻強壓心中恐懼之時,狼群事與愿違的狂吠起來,它們同時齜牙,強勢而驚恐的狂吠了起來。
“當斷不斷,你還是一成不變。”這個聲音如古剎鐘聲,不像是警告落櫻,更像在超度滿地冤魂。
“師父。”落櫻早顧不得狼群,她迅然起身,四下里仰頭尋找。
褐黃僧鞋踏風而降,雪似袈裟如露如霧。
奢場、惡狼、死尸、血腥,還有那振耳的狂吠,在彌加降臨之時,統統變為了寧靜的陪襯,他金發隨風,雙眼輕閉,靜然的神色有著寬恕一切的力量。
臟污的白裘從落櫻身上陡然面落,而她絲毫沒發覺似的怔怔而立,任由驚澈瞳眸里照見的橫尸血河,她看到只有安寧和故念。
“師父……”話未出口,音已硬咽。
彌加臨風而飄,雙腿輕盤蓮坐空中,空靈飄渺如神佛之像。
惡狼無從去品味人世間的超然之態,它們有的只是為獵食而廝殺的本性。彌加的靜然如蓮之下,狼可以用本性嗅到危險的強大氣宇,他們害怕到口的獵物被強奪而去,因害怕而產生了瘋狂,因此用盡全力的狂吠著。
“被**奴役的畜牲。”那安謐如慈母的聲音未落,成百的狼就被一陣氣宇掃過,登時齊齊倒在燕軍尸身上,沒來及再吠一聲,便已被彌加送上了極樂之路。
“現在的你,就像這些狼。”彌加蒼白的唇瓣未起,用空靈傳話問落櫻。
“師父……”落櫻沒想到師徒二人會在這樣的場景下相見。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主上要殺你?”大漠狂風掠過鋪得層層疊疊的尸山,血腥嗆入落櫻鼻子,卻吹不動彌加靜若冰川的玉面。
落櫻咬了咬唇,細細理了理心中的千言萬語,恭敬的回師父:“您想讓我知道,我對藍道的紅塵俗念不過是一場虛妄。”
彌加神色未有萬分之一的變動,但語氣卻多了層遵遵教化之意:“你看這滿地肉身,他們生前為戰爭而日夜惶恐,深深恐懼著死亡,為什么還要英勇而戰?”
落櫻又怎能不知師父的意圖,沉沉道:“因為他們不想同胞父老被異族奴役,他們要為親人的長安久樂而戰。”
彌加的聲音亦如遠山笛音:“他們思念家中父母妻兒,越是瀕臨生死之際越是寄掛入骨,他們這又是何苦?”
落櫻看著那些面目已然模糊的軍士,失神道:“因為他們對至親有著銘心刻骨的感情。”
彌加又對愛徒道:“你再看那只母狼,她被同伴咬得最為慘烈,又是為什么?”
落櫻看到母狼乳囊尚腫,回道:“因為她窩里有崽,她想盡量多吃一些,回去能給孩兒們豐沛乳汁。”
彌加輕嘆了口氣,道:“他們都為情感所苦,不惜付出情義、鮮血和生命,可見情感是萬苦之源,人世是煉獄苦海。”
落櫻看著那些已經沒有情感的死尸,想到他們能得到彌加無比迅捷的終結,她不禁有了幾分釋然:“所以師父送他們安然超脫于苦海。”
“可你仍在苦海之中。”彌加御風而坐,白色袈裟有著能引渡血光的潔凈。
他玉指微彈,一個光圈從天而來。
落櫻浸沐在光圈中,晃然間就安睡在了月色輕撒的床榻上。
雖知是幻境,落櫻還是無力的浸染到了安謐的月色中。
她如安寐初醒,能嗅見干凈被褥輕香,能體味絲被羅枕的柔軟。
她睡意漸醒,看見月光照進西域葡藤紋樣的木窗格,散了一屋一床。
窗邊立了一個人影,挺若蒼松。
落櫻輕笑,因為月光照見那個人的眼耳口鼻。
分不清是藍道還是子徹,只看到了他的笑,久別重逢的笑。
“你來了。”落櫻知道他是故人,微笑著起身。
那個人緩緩踱步來到她的床前。
“我給你倒茶。”落櫻自小就很知禮數。
“不用了。”他的聲音親切而柔軟,帶著絲絲寵溺。
他輕輕攬住落櫻的腰,在她的額上落下輕輕的吻。
“我想你了。”曖(昧)的言語自然得沒有一絲瑕疵。
落櫻看到他的劍眉閃著疼愛光芒,深深沉入了他寬暖的懷抱。
他們細扣**、輾轉反側,情與欲都燃得恰到好處。
時光荏茬,情意翻飛,落櫻與他有了自己的小屋,二人男耕女織,不在乎功名利祿,誓要活得安逸超脫,恨不得轉瞬間就白頭到老。
他說要讓她過上幸福日子,所以日夜耕作,很快樂他們就有了第一個孩子。
還沒等到他們發家至富,他就接到了家信。
他遠行,落櫻日盼夜思,白天為孩子、家事操勞,晚上在對丈夫的深深牽掛中難以安眠。
而后,他帶來了老父老母。
二人更努力的勞作,為的是能安老撫幼。
再然后,他們又有了孩子,一家人常常歡聚一堂。可當落櫻照見鏡子中的自己時,卻發現早已花容不再,歲月痕跡爬上了她的云鬢。
他的老父死時,落櫻慟然落淚,往日的點滴浮上心間,不禁伺候老人不周而自責,于是更盡心的伺候他的老母。
老母也逝去,落櫻更加傷心,她開始畏懼衰老,畏懼于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開。
孩子漸漸長大,一個一個離家而去,或為了壯志抱負而去征戰,或為了心上郎君而嫁作他人婦。
落櫻彎腰立于夕陽下,在流水里看到自己風燭殘年,她思念孩子,卻又擔心自己會成為孩子的負贅,只能把那無盡的思念化作失落的神情。
唯有丈夫相伴,無奈年老體衰相互抱怨,二人常常斗氣。
再后來,暴脾氣的老頭子也死了,只剩下落櫻蒼老老一個人,獨坐在屋邊大樹下,切切看著遠方小路。
她把自己浸在年輕時的回憶中,想到年輕時與丈夫的情意綿綿,不禁傻笑,但回神看到荒村破宅,失落更以百倍之勢襲來。
往夕所有的美好,此刻只能催化孤獨的痛苦,讓它深如大海,綿綿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