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城因有一大片白沙地而得名，位于發(fā)源于蔥嶺的赤河最下游，再往東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漠。

從葉勒城過來的這一路地勢平坦，河灘兩側(cè)耕地草場連片，土地雖貧瘠些，水草也不是很茂盛，遠(yuǎn)無法與關(guān)內(nèi)相比，但在安西卻是一個好地方。

白沙城跟葉勒城一樣建在河灘北側(cè)，城池很小，規(guī)模與屯城差不多大，黃土夯成的城墻既不高也不厚，甚至連城樓都沒有。

城內(nèi)只有兩座像樣的建筑，一座是曹勿爛曾祖父搬來時開建，直到曹勿爛接任葉勒大都督才建好的新大都督府。

不過在這兒不叫大都督府，而是叫王宮。

整個宮殿群占了白沙城近五分之一的面積，前面是一個用石頭鋪就的廣場，偌大的廣場兩側(cè)各有十八間石頭砌的房子，用來給宮廷官員、粟特文書和親信武士居住。

正殿是用巨石砌成的拱頂建筑，面積比葉勒大都督府正堂都要大，門口還用石柱建了一排連廊。

據(jù)說每到秋收都會在廣場上舉行慶典，大小首領(lǐng)和親信武士都會拖家?guī)Э趤恚瑖艋鹜ㄏ_(dá)旦地開懷暢飲、載歌載舞。

冬天的節(jié)日慶典則在正殿里舉行，要么不慶祝，一慶祝就是三五天，不知道要喝掉多少缸葡萄釀，也不知道要殺多少牛羊，城內(nèi)的幾個粟特商人全靠做王宮的買賣賺錢。

后廷占地比前廷更大，大小院落十四個，光儲藏酒的庫房就有九間，甚至有一個大院子專門豢養(yǎng)大象、獅子、孔雀和巨獒等珍禽異獸。

馬廄也很大，之前養(yǎng)了七十多匹來自各地的駿馬。

結(jié)果因為曹都滿造反，連同宮殿里那些值錢的東西全被包括守夜隊、游奕隊在內(nèi)的各路平叛軍隊搶走了，連葡萄釀都沒給留下幾缸。

另一座像樣的建筑是驛館，專門用于接待大唐官員、來上貢的大小首領(lǐng)和商隊的，現(xiàn)在變成了守捉使府。

韓平安參觀完收拾過之后依然很狼藉的新家，回到最為完好的一間議事廳，坐下苦笑道：“如果早曉得這里的東西全是我的，那會兒就應(yīng)該來盯著點。”

自己家的好東西全被人家給搶走了，隱娘比弟弟更心疼，恨恨地說：“誰搶走的，去找他們要回來！”

屈通不敢說話了，因為他那會兒也搶不少，并且早賣給粟特商人換成了錢。

韓士枚不只是率先帶兵來平亂的官員，也是葉勒鎮(zhèn)的監(jiān)軍，聽兒子這么一說不免有些尷尬。

可鎮(zhèn)軍好幾年沒打仗，甚至已有兩年沒發(fā)過餉，讓人家來平亂，不讓人家搶點東西，這兵就沒法兒帶了。

但那些窮兇極惡的邊軍搶的又確實是自個兒家的東西，損失慘重，想想是挺心疼的。

他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見守夜隊旅帥陳彪、游奕隊副帥楊成虎、粟特親衛(wèi)頭目安彌善跟著徐浩然走了進(jìn)來，連忙道：“三郎，人齊了，說正事吧。”

安老丈人不但生了十幾個兒子，還收了六個義子，率一百親衛(wèi)加入葉勒大都督府的安彌善就是其中之一。

韓平安微笑著招呼他坐到自己身邊，回頭道：“徐少府，你先說吧。”

“哦。”徐浩然早有準(zhǔn)備，掏出一本賬冊：“稟侍御……

“等等。”

韓士枚放下酒杯，提醒道：“諸位，這兒是大都督府，不是守捉使府。本官只是閑暇之余來旁聽的，有關(guān)葉勒部的大小事務(wù)，只需向長史稟報，無需問本官。”

只做駐軍首長，不干涉地方事務(wù)。老爹位置擺得很正，韓平安很欣慰。

徐浩然意識到韓侍御這是想幫瘋?cè)蓸淞⑼牛伤m在幫瘋?cè)勺鍪碌⒉皇谴蠖级礁膶俟伲徽齽t言不順，干脆把賬冊遞給余望里。

“大都督府的家底都摸清了，全在冊子里，要不由你向長史稟報吧。”

“諾。”

余望里應(yīng)了一聲，接過賬冊念道：“稟長史，葉勒四州共有六百一十六戶，兩萬兩千余口。其中，演渡一百三十八戶、兩千八百余口，村莊一十六個，游牧部落三個……”

這是一個游牧制和部落制相結(jié)合，并且已從游牧發(fā)展為農(nóng)耕的奴隸制部落。

兩萬兩千多人中，有一萬九千多奴隸。

剩下的三千人中也只有不到一千個自由民，并且大多是佃戶，真正擁有自由和權(quán)力的是那些大小首領(lǐng)及其家人。

依然堅持游牧的八個小部落不需要給葉勒王交稅，但要給葉勒王提供武士，每年再象征性上貢點牛羊。

更多的首領(lǐng)已經(jīng)變成了大地主，請粟特人幫著管理，讓奴隸耕種，種不過來的租給佃戶，收成的四分之一交給葉勒王，剩下的留給自己享用。

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坐享其成。

以至于許多葉勒貴族既不呆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也不住白沙城，而是住在更熱鬧的葉勒城。

白沙城周圍的那二十幾個村莊，則是葉勒王及其子女的直屬領(lǐng)地，同樣委托粟特人管理，同樣讓奴隸耕種，刨去勉強能讓奴隸活著的口糧，其收成全部上交宮廷。

年景好的時候，能從各大小首領(lǐng)那兒征收到四萬斗青稞、黍和小麥，相當(dāng)于兩百四十噸糧。

直屬領(lǐng)地相當(dāng)于王莊，由于要種葡萄釀酒，種苜蓿養(yǎng)馬、駱駝和牛羊，種麻織布，種蔬菜瓜果，甚至要養(yǎng)雞鴨鵝供宮廷享用，每年的收成無法用多少升糧來估算。

商稅很少，幾乎可忽略不計。

余望里念著念著，不禁皺起眉頭：“原本存糧十二萬斗，牛羊兩千三百余頭，馬四百二十余匹，驢三百余頭，銀錢九萬六千余文。

由于曹都滿叛亂，只剩糧兩萬三千余斗，牛羊、馬、驢和駱駝六百余頭，銀錢一萬兩千文，銅錢一十二萬四千余文。”

韓平安倍感意外，抬頭道：“多少給我留了點啊。”

安彌善是負(fù)責(zé)來接管王宮的，知道的比較多，偷看了一眼韓士枚，解釋道：“稟長史，剩下的這些糧和牛羊那會兒大多在偏遠(yuǎn)村莊。至于那些銀錢藏的較為隱秘，是那些文書后來主動拿出來的。”

韓平安笑不出來了，緊鎖著眉頭問：“這么說離得近的村莊全遭了災(zāi)？”

安彌善猶豫了一下，苦笑道：“奴婢沒死幾個，但糧和牛羊都沒了。”

“沒糧他們怎么活？”

“好在正值秋收，不然不知道要餓死多少奴婢。”

“今年收成咋樣，能收多少糧？”

“稟長史，卑職去附近村莊轉(zhuǎn)了一圈，今年收成不好，只有往年的六成。黍、青稞和小麥種的也少，收上來勉強夠三千多奴婢吃到明年三四月份。”

從葉勒城追過來的假道長也列席了葉勒大都督府第一次正式會議，他已經(jīng)如愿以償做上了安西道門威儀，但那是用通宵達(dá)旦一遍又一遍反復(fù)誦念《黃庭經(jīng)》換來的。

一夜沒睡好，十夜補不回，何況年紀(jì)不饒人。

他現(xiàn)在是真累真困，只想睡覺，連祖庭秘法和煉丹的事都沒精神問，更別說葉勒部的這些爛事，竟靠在角落里打起呼嚕。

隱娘恨死了來平叛的鎮(zhèn)軍，覺得他們比馬賊都可惡，要不是那些村莊離得遠(yuǎn)，那些銀錢藏的隱秘，估計也早被他們給搶走了。

屈通不由地想那些錢究竟被粟特文書藏在什么地方的，白沙城就這么大，那會兒仔仔細(xì)細(xì)搜過，怎么就沒搜到呢。

同樣列席會議的李成鄴比韓士枚更尷尬，因為他坐鎮(zhèn)白沙城的那幾天沒閑著，領(lǐng)著一幫窮兇極惡的部下把白沙城及周圍的村莊搜刮一空。

誰能想到搜刮的全是女婿的家當(dāng)，那些錢糧和牛馬又全都送往了軍城屯城，現(xiàn)在想要都要不回來，真不知道待會兒怎么跟女婿解釋。

曹勿爛一家已被連根拔起，這三千多奴隸都是自己的，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么多人餓死……

韓平安平復(fù)了下情緒，追問道：“苜蓿、葡萄和麻呢。”

大將軍兒子太多，義子根本排不上號。

安彌善覺得來輔佐身邊這位姑爺也不錯，辦事很認(rèn)真，連忙道：“苜蓿、葡萄和麻還行，豌豆的收成也不錯。”

馬和牛羊被搶走那么多，要那么多苜蓿沒用，多少可以用來換點糧。

韓平安稍稍松下口氣，再次看向徐浩然：“徐少府，這幾天你有沒有見過那些首領(lǐng)。”

“見過了，他們還算老實，愿意跟往年一樣納糧。只是他們今年的收成也不好，等糧全收上來估計只有兩萬斗，并且大多是青稞。”

徐浩然回頭看了看沉默不語的韓士枚，接著道：“長史，提到糧，下官有句話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

“說。”

“駐守白沙城的這五百守捉郎是募兵，他們在龜疏時就不用屯田，即使讓他們屯田這遠(yuǎn)水也解不了近渴。

我們守捉城與葉勒鎮(zhèn)又互不隸屬，沒有讓葉勒鎮(zhèn)支度糧餉的道理，而且鎮(zhèn)軍那邊的糧餉也不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