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經相當熟悉，共同行動的次數也不少，但是像這樣一天之中見兩次面的情況，著實罕見。
我敲開酒店房間的門，直接拽住卓惠子的手腕：“我剛從醫院回來。”
“醫院？”
她歪著腦袋，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然后恍然大悟：“是沈微瀾嗎？”
“別裝傻。于蘭的事，我知道了。”
“哦。”
卓惠子特別淡定得望著我：“然后呢？”
“你知道李惠讓我看那本書的意思吧！缸中大腦！”
“嘛，我覺得特修斯之船也是可以解釋的。比如現在于蘭的身體里面是王煙雨，實質上那個人就是王煙雨本人啦。畢竟就算外部的零件改變，只要最關鍵最核心的部分——”“別騙人了！”
我推著她走進客廳，將她按進沙發。
“這種事，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做？”
“哎？”
“不是第一個犧牲者了吧。于蘭。”
“那當然。這種復雜的實驗怎么可能從一開始就成功呢？”
“回答我的話！”
卓惠子此刻的笑容讓我覺得惡寒。
這個人，在她眼中，生命究竟是什么？
“啊呀。”
卓惠子站起來，與我對視。
我自認為自己算是女生中比較高的，對于李惠完全是身高氣勢同時壓制。
但卓惠子的身高不比我矮。
而氣勢方面，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卓惠子直視著我，嘴角上揚。
做出微笑的動作。
僅限于嘴角。
那雙紫色的眼睛透著冰冷。
“你是要化身道德衛士來制裁我嗎？”
卓惠子開口。
“這和道德衛士無關！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
她突然提高聲音，蓋住我。
“都不會做出那種選擇！”
那種選擇——那種，默許了她們的行動，為了自己的安全而將于蘭的生命舍棄的選擇。
只這一句就直戳要害，讓我慌亂。
“那時候我只以為你們不過是……”“不過是怎樣？”
“不過是……”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眼前的這個女人沒有任何變化。
依舊是美得不似凡人的一張臉，依舊是悅耳動聽的聲音。
可就是讓人從心底感到畏懼。
那雙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比殺氣還要讓人膽戰心驚的情感。
那是嘲笑，不屑與蔑視。
就像校園等級里比被欺負被暴力更低一級的是被集體孤立無視。
我深知這個道理，因此對于這種眼神，感到恐懼。
在這種明明是我更有道理的情況下，她怎么能露出這種表情？
難道說她有絕對能夠說服我的理由？
還是，根本對我的質疑不屑一顧？
不能和她對視。
我轉過頭。
“我那時候以為你們不過是……要……放任于蘭，不去治療，等她自然死亡之類的，而不是這種違背道德——”“請不要說出與自己智商不匹配的謊話。比一個傻子裝聰明人更難的，是一個一貫表現出極快反應速度的聰明人去裝傻子，找借口。”
卓惠子毫不留情揭穿我。
“你根本就不在乎于蘭的下場如何。只不過是不想背負道德上的負擔而已。”
“那也——”“你能以道德為武器，發動網民對付于蘭，就是因為知道這種武器的威力強大——然而現在你開始畏懼你自己的武器，甚至想要逃避。”
“不是！”
“你發現于蘭的進攻點在尊嚴與面子，于是你發現一個人的攻擊點，恰恰就是這個人本身的軟肋。”
“那個是……”
“現在，你企圖以道德來攻擊我——小愛啊，你發現了矛盾沒有？道德，成為你的軟肋。你，被你自己的武器束縛住了。”
“這不是——”“想要百戰百勝，只有一個辦法。當道德沒有辦法傷害你的時候，它才會真正成為你的武器。”
卓惠子在說什么啊？
我要說的事，明明不是這個啊。
什么道德，什么武器，什么束縛。
我要說的，應該是那個實驗才對！
對！
“請不要偷梁換柱。”
我重新抬起頭。
出乎意料，卓惠子臉上綻放出笑容。
那是發自內心的贊許的笑。
怎么了？
“小愛啊，你真是相當合我胃口呢！”
“啊？”
“一般人的話，比如李惠，早就被我剛剛的氣勢逼退，自亂陣腳。沒想到你還能堅持到這種地步！”
卓惠子說著走進臥房，過了一會兒拿著文件夾出來：“看看吧。”
這是怎么了？
畫風突變啊！
剛才那些，是幻覺嗎？
我伸手，一把抓住文件夾，小心翼翼打開。
“遺體捐獻……哎？”
我看到了什么？
迅速掃了一下，似乎還看到“醫學研究”、“受益人”之類的字眼。
“哎？哎？”
我看看卓惠子，看看文件，又看看卓惠子。
她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
“我可是在征得于蘭的同意之后，才進行的實驗啊。你看，合同上面都寫著呢，遺體用于醫學研究，家屬將獲得一定數額的賠償。這些，全都是真實信息啊，雖然只是一部分——多虧你提供了這個想法，才能如此順利！”
“可，于蘭不應該是五個月后才會死亡嗎？現在又是……”
“沒有人告訴于蘭，她還有五個月的壽命啊。”
卓惠子將文件收拾好，放在一邊。
“我只是告訴她，簽訂合約的話，那個唯一關心她照顧她的哥哥，就能夠擁有一大筆錢，過上好日子——而且，她越早捐獻出身體，哥哥拿到的錢就越多。只是說了這個而已。”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倒不是不敢相信卓惠子會編出這樣的借口，而是受益人竟然是陳苾宏。
可仔細一想，也的確只有他了。
這個世上，從始至終一直對于蘭好的，唯有陳苾宏一人。
尤其在母親不認，父親拋棄，親戚仇視的時候，陳苾宏依舊那樣溫柔待她。
于蘭住院之后，只有陳苾宏會堅持看望她，聽護士說，只有陳苾宏去的時候，她才會開心。
還有住院之前。
送她來學校之前。
轉學之前，找我談話之前！
在樓梯間笑著與她聊天之前！
輪回開始之前！
如果。
我是說如果。
如果那個缸中大腦的實驗，真得能夠成功的話，能通過電腦為于蘭設計一個完美的世界嗎？
在這個世界里，或許不需要有疼愛她關心她的父母，或許不需要有天真無邪的童年，也不需要有風光無限的青少年時期。
只要有陳苾宏在，對于蘭而言，就足夠幸福了吧？
至于產生這種念頭的我，真是徹頭徹尾的偽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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