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翻起魚肚白,五更的幫子聲便在小巷內響了起來,清澈悠揚,傳的極遠。
紫云閣的后門被一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打開,她手中拎著夜壺,正打著哈欠搖搖晃晃的走出來。豈料,這哈欠只打到一半,便被驚的咽了回去。
小巷內的光線還依舊昏暗,隱隱約約的卻是有一團黑乎乎的身影蜷縮在墻角。
老婦人探頭一看,見是個十余歲的瘦弱孩子,忙撫了撫被驚的失序的心跳,道了一聲,“真是造孽!”
這一聲低語,卻是驚的那少年猛的驚醒過來,他倉皇的睜開雙眼,一把拽住懷中包袱,飛速從地上彈跳起來。
“孩子,別怕。你怎么在這兒睡下了?”
聽到老婦人溫和慈祥的嗓音,莫淺的神色卻并未放松。
昨天晚上,離開莫府之后,一時間找不到去處,她便胡亂的走著,卻是沒想到又走回了紫云閣。
想到那幾位蹭白食的漢子今兒個必然還會過來,倒是省了她去找碼頭的功夫,她就索性在這巷子里睡下了。
雖已是秋季,這些日子她也習慣了風餐露宿,倒也不覺得有什么。
被老婦人自夢中喚醒,她也不言語,抱起包袱就打算離開。
“你是來等吃飯的吧?”孰料,那老婦人卻是出言喚住了她。若是往日,莫淺必然已是為這番話面紅耳赤,經歷了這么多磨難之后,她倒也坦然,聞言只是點了點頭。
“今兒個開不了火了。”老婦人嘆息了一聲道,“你怕是還不知道,昨夜鬧市驚馬,死傷了好幾十人,據說圣上得知后龍顏大怒,勒令京兆尹細查。京兆尹便禁了布粥,流水席也不讓擺了,昨夜便開始戒嚴,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躲過巡查的兵馬的。”
莫淺回想起昨夜驚魂,抿了抿唇。至于巡查兵馬,她倒是遇上了幾波,不過路上行人眾多,倒是沒人盤查她。
知道那幾位不會來了,她沖著老婦人彎了彎腰,轉身欲走。
“哎!你等等!”老婦人似對她的急性有些不滿,“咱們這兒不開火,你倒是可以去城東白家試試。昨兒個被傷著的人都被送到白家善堂,想來正缺人手,你去搭把手,也能混個肚飽。”
莫淺聞言微微一愣,倒是對這絮絮叨叨的老婦人生出了許多感激之情,再次恭敬的沖著老婦人一彎腰,她轉身向著日出的方向走去。
這輩子誰要再跟莫淺提想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她一準而要跟人翻臉。數日漂泊,風餐露宿,食不果腹,她已是疲憊到了極點。
她渾渾噩噩的往前走,尋思著老婦人指路指的不太負責任,該上哪兒去找那個傳說中的城東白家。或許,她該先尋個落腳處,而不是把不切實際的希望放在什么白家身上。
忽然一陣藥香撲面,她精神一振,抬眼便見一迎風招展的布招子。
可見人倒霉到了極點,總是會轉運的,她琢磨了一路的白家,可不就掛在那招子上么?
路邊的布招子鱗次櫛比,白家那一面卻煞是惹眼,巨大的藍色旗幟在風中飄飄蕩蕩,門口,不時有拎著藥包走出的人。
邁過門檻,門內,十余名坐堂大夫身后寬闊的墻壁上,懸掛著數十面錦旗,身前,一干病人有序的排著隊。
隔壁被打通的廳內,藥柜高聳入屋頂,好幾名伙計拿著梯子上下取藥。抓藥的、算賬的,莫淺甚至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病人取了藥,伙計卻是拒絕了他給的錢。
莫淺立即就被這兒的氣勢震了一下。
再看其中一面錦旗上‘妙手仁心’四個大字,竟覺得無比貼切。
這會兒,她倒是不懷疑自己能在這兒蹭到飯吃了。
“聞聞您這身味兒,不用望聞問切,我就能斷言,您這是濕熱郁結。”一個略顯輕浮的男聲在莫淺身后響起。
那聲音極近,莫淺下意識的回頭,卻是發現那句話竟是對她說的。
說話的是名布衣打扮的少年,話雖說的不客氣,少年卻是滿臉笑意,加之長了一副好相貌,倒是并不惹人生厭。
見莫淺回頭,少年愣了一下,在她喉結耳垂位置分別掃了一眼,笑了起來,“您這還有曬傷呀!我家祖傳有種膏藥,治曬傷特別好,要不,您跟我進去洗把臉?”
這人的口氣,莫非是白家人?
莫淺有些意動,她身上早餿了,卻是因為不敢與人交流,連借點兒水洗臉都辦不到。
只是,這兒這么多人,少年單單找上她,卻是讓她有些遲疑。
少年似是誤會了她的猶豫,“你就放心吧,不收你的錢。我姓白!不信你問他們!”
“三少爺,您在做什么?”
旁邊一個伙計留意到這邊的動靜,一開口,周圍好幾道視線都看了過來。
少年見狀依舊笑瞇瞇的,揚聲道,“我帶這位客人進去洗把臉,還能做什么?抓你的藥去吧!”
“老太爺說……”那伙計似乎并不懼怕這位少東家,豈料說到一半,就被少年打斷了,“沒見排隊的人都快排到門外去了?廢什么話!”
說著,一把拽起莫淺的手腕便往里間走。
少年三番兩次的打斷那伙計的話,莫淺只覺得有些不對勁,少年的力氣卻是極大,她掙扎了兩下沒掙開,已是被少年拉入了后院。
后院極為寬敞,日頭正好,有不少伙計正在曬藥、切藥,見兩人進來,打量了莫淺兩眼,便投以少年一個不太贊同的笑容。
少年不甚在乎的笑了笑,松開了莫淺的手,走到井旁,將水桶扔了下去,便搖起了井轱轆。
莫淺微微驚訝,白家的藥鋪做的如此之大,沒想到這少年干起活來,竟然如此麻利。
將水桶提起,倒了滿滿一大盆,少年回過頭,沖著莫淺揚揚下巴,“洗吧!瞧你那慫樣兒,咱們白家人可干不來殺人越貨的買賣。”
看出少年并無惡意,莫淺還是白了他一眼,蹲到水盆旁,悶聲洗臉。
待到她將一盆水洗的變了色,卻是見眼前遞過來一杯熱茶,少年的聲音依舊略顯輕浮,“喝吧,喝了少爺再給你治曬傷。”
少年態度輕浮,甚至帶著一絲不明的企圖,莫淺卻是覺得胸口一陣暖流淌過。這是許多日以來,第一次捧到嘴邊的熱水,不是讓她喝生冷的井水,而是一杯暖暖的,帶著藥香的藥茶。
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真金白銀也無法讓人心生感激,反倒是一杯不值什么的熱茶,卻是讓她傷感滿懷。
她低下頭,掩去眼底的感觸,雙手接過茶杯,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
待她放下茶杯,少年又是不告知一聲,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莫淺這次倒是沒有太過排斥,那少年沉默著扶脈半晌,又細細的觀察了一下她的面色,低聲道,
“受了外傷,又沒好好調養。這些日子又狠積了些寒氣,生冷之物也食了不少,還好碰上了少爺我,否則,你以后都別想嫁人了。”
莫淺心頭一驚,猛的掙開少年的手,方才的片刻感動盡數褪去,滿腦子的都是怎么將眼前的少年引到無人處人道毀滅。
“白良姜!你又在偷偷給人開方子!拿著別人的性命當兒戲,我今天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一道中氣十足的吼聲響徹后堂,也驚醒正鬼祟謀算事情可行性的莫淺。
一發須皆白的老人拿著烏木杖,自前堂大步走進來,瞧清了少年的方向,便健步如飛的舉起拐杖,向少年跑了過來。
老人身后跟著的好幾個年齡不一的男子面色焦急,想攔卻是不敢,
“老太爺!您慢點兒!”
“小畜生!還不跪下!”
“快,快!攔住三少爺!別讓他跑了!”
……
亂糟糟的吼做一片。
白良姜沒想到老爺子來的這么快,想來是店里的伙計又得了新指令。眼見周圍干活的伙計紛紛聽令行事,只將他的去路通通斷絕,老太爺的烏木杖已近在眼前,今日想來逃不過一頓暴打。慌亂之下,突然看見身側滿臉茫然的莫淺,索性一彎腰,毫無骨氣的往她身后一躲,大叫道,
“我還沒開呢!”
這小破孩,要是她家孩子,這關頭來這么一句,非得多挨幾棍子不可。
這略顯搞笑的場景只讓莫淺神經有剎那的放松,瞬間猶如醍醐灌頂,她總不能隱瞞女兒身一輩子!
可是,她來歷不明,又是女性,旁人即便想要幫她,也要掂量一下會不會惹上麻煩。她對原主的身份也是疑惑萬千,家財萬貫?卻是被人拋尸亂葬崗……
白家人看起來心腸不錯,卻不是一定會幫她的理由。
這念頭只在眨眼之間,便竄過她的腦海,眼見那烏木杖明明是打向她身側,她卻是直挺挺的往旁邊挪了一步,生生的抗了下來。
烏木杖重,白老爺子的手也不輕,兩重之下,莫淺瞬間只覺得手臂一陣劇痛,幾乎能聽見骨頭裂開的聲音。
她悶哼一聲,面色慘白的跌坐在地。
院子里寂靜無聲,震驚之下,眾人皆是忘了反應。
日光耀耀,接近刺目,莫淺仰起頭,那淚意也不知道是疼、是日光、還是羞愧。
她自嘲的想,坑蒙拐騙偷,她這些日子學藝是越發的精湛了,連碰瓷這一手都信手拈來。只是人在做天在看,作孽多了遭報應了吧,原以為至多不過是皮肉之苦,哪里知道這白老爺子要打折白良姜腿的話竟不是戲言。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白良姜,少年焦急的從她身后爬出來,看著她不自然彎曲的手臂,失聲道,“你怎么傻乎乎的跑去擋?”
少年驚慌失措的去攙扶莫淺,白老爺子面色鐵青,他身后的中年男人走上來,滿臉怒色的一腳踹開白良姜,“孽障!自己滾去祠堂!”
少年神色慚愧,竟是毫不反抗。
莫淺見狀只覺得臉上一片火辣,她欲開口,中年男人卻是恰好搭上她的手臂,一股劇痛傳來,什么話都變成了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