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覆滅縣令吃癟，許平的名聲迅速傳遍了整個清河縣。

起初他本人倒是絲毫不在意，依舊每日鍛煉身體，埋頭苦讀，偶爾去縣學與師友交流。

但出名以后的副作用很快就來了，經(jīng)常有百姓跑到他家門口，求他幫忙打官司伸冤。

許平頗有些哭笑不得，自嘲道：“這是把我當成海青天了？”

一旁的李忠滿臉困惑：“海青天是誰？”

許平這才反應過來，海瑞好像就是這個時代的人。這會兒估計還沒出名，便打了個哈哈糊弄過去。

可鄉(xiāng)親們既然求上門來，許平自不會置之不理。

好在李忠李義父子倆都識字，許平便在家門口放了桌椅，讓他們把鄉(xiāng)親的冤屈都寫成狀子收起來。

不管今后有沒有機會為他們主持公道，許平相信，只要有人愿意聽他們訴說，愿意訴諸文字留存，心中的痛總會減去一二分罷。

眼下也只能做到這兒了。

他現(xiàn)在萬事拋腦后惟有讀書高，一門心思準備大比。救一人還是救萬人，要走的路是不一樣的。

一眨眼就到了七月下旬，距離八月初八的鄉(xiāng)試進場日很近了。

備足了行禮盤纏，許平便帶著李義出發(fā)前往南京。

臨行那天，數(shù)百清河百姓十里送行。

“鄉(xiāng)親們這么抬舉，要是考不上咱們是不是都不用回來了？”許平一邊揮手與他們告別，一邊無奈地輕聲嘟囔。

“一定考得上。”李義言之鑿鑿。

“哦？”

“我爹說少爺是天授的圣人，諸事順意逢兇化吉。”

許平瞥他一眼，一笑而過。

他倆本就年輕力壯腿腳快，三四百里地不過一晃，八月初一就到了。

“金陵氣象果然不同凡響。”許平遠遠看著巍峨的南京城墻，由衷感慨道。

李義則更實際些，望了望天：“少爺，太陽要落山了，咱們得趕緊進城找地方落腳。”

兩人從懷中取出路引，加緊了腳步排隊進城。

許平面若冠玉衣著光鮮，李義則是生生比旁人高出一頭，兩人如鶴立雞群，吸引了無數(shù)目光。

“公子爺……”一個精瘦的小老頭滿臉諂媚，想要上前搭話。

李義瞪了一眼，他便停在三步之外，尷尬地搓手。

“老丈，有什么事嗎？”許平微笑問道。

“公子爺是來參加鄉(xiāng)試的嗎？”

許平點頭。

小老頭興奮起來，剛想上前又被瞪了一眼，連忙停步說道：“我說怎么今天眼皮直跳，原是命里注定要遇貴人。小老兒略懂相面之術，觀公子爺面相，貴不可言，莫說這次大比定然一帆風順，明年金榜題名，來日登閣拜相也不是……哎哎別走啊！”

許平無奈站定：“老丈，有話不妨直說。”

小老頭滿臉堆笑，剛要張嘴，守門的差人過來一把薅住他的肩膀。

“老王頭，你膽子不小啊！”差人冷笑道：“老子叫你不要在城門口攬客，你當耳旁風是吧。”

“差爺差爺，疼，疼。”小老頭齜牙咧嘴，連聲討?zhàn)垼骸靶〉募依锝也婚_鍋了，您發(fā)發(fā)慈悲，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差人笑的猥瑣：“揭不開鍋？你家不是有個小丫頭，把她賣去秦淮河不就成了。你也有的吃，她也有的吃，大家都有的吃。”說罷還朝著旁人擠眉弄眼。

大伙兒訕訕陪笑。小老頭臉色數(shù)變，終是軟了下來：“差爺說笑了。”說著從懷里搜出一個錢，顫抖著想往差人手上塞。

差人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擺手把銅錢打落在地，惡狠狠說道：“趕緊給老子滾，再讓我看見，捉你進衙門打板子！”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小老頭慘然一笑：“是，是，差爺慢走。”等人走遠，才長嘆一聲，低頭找那一個錢。

昨日落了些小雨，路上人來車往有些泥濘，小老頭遍尋銅錢不得，急的舉手要抽自己嘴巴。

“老丈。”許平悄悄拿出一個錢，在泥里沾了沾遞給他：“你的錢在這，收好了。”

小老頭眼睛一亮，剛要接又收回了手：“小老兒謝過公子爺，可這錢不是我的，我的錢上有個小缺口。”

許平點了點頭沒有勉強，溫和地問了聲：“老丈家做的什么生意？”

“談不上生意，不過有間空房供人留宿罷了。”小老頭眼看那差人又盯著他，趕緊作了個揖就要走：“公子爺是好人，祝您今科高中。”

許平笑笑：“我們正要進城投宿，便住你家罷。咱們過了城門口再聊。”

小老頭的悲傷一掃而空，今日里一天的提心吊膽和辱罵都仿佛有了意義，恨不得給許平當場磕一個：“原以為公子爺是文曲星下凡，沒想到是活菩薩再世！哎，回見回見。”

眼看那差人又要起身，小老頭趕緊腳底抹油，到后頭排隊去了。

李義有些擔心：“少爺，想來他家的環(huán)境……”

許平擺了擺手：“無妨，他能住我亦能住。此番出發(fā)前就聽人說南京地貴，客棧花銷極高，應考之時更是翻著倍漲價。你父操持家業(yè)不易，咱們能省則省。”

李義心中感動，臉上依然面無表情：“我替父親謝少爺體恤。”

進城之后，許平在路邊食肆買了只油紙包好的燒雞讓李義提著。

等那小老頭也進了城，許平拱了拱手：“老丈……”

小老頭連連擺手：“公子爺別這么喊，小老兒命賤當不起的。您喚我老王就是了。”

許平從善如流：“老王，我二人宿一夜所費？”

王老頭伸出五個手指又猶豫著縮回，最后定了定神，比了三個指頭：“三十文。”

不貴，許平點頭應下，王老頭便帶著他們回家。

他家就住城墻邊，離著西北面的定淮門很近。雖說算是城里，但這一帶人煙稀少，離著城南繁華處甚遠，怪不得生意不好。

家中無人，王老頭說她女兒在大戶家洗衣服，一會兒就回來。

出乎許平的意料，屋子里雖寒酸，卻不似想象中雜亂，反而收拾的整整齊齊干干凈凈。

二人去看了客房，房間很大一塵不染，但除一床一桌一椅，空空蕩蕩別無他物。

李義知少爺心意，便對王老頭說道：“給我取一床地鋪來。”

王老頭一顆心這才落肚，眉開眼笑地應下。

許平讓李義把燒雞遞給他，王老頭的笑容生生僵在臉上，可憐巴巴地望著許平。

李義見他不接，沒好氣說道：“這是少爺?shù)囊娒娑Y，額外賞你的，不是拿來抵房錢！”

許平登門素不空手，這是病愈后多出來的習慣，李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哎喲，小老兒哪輩子修來的福，今兒個見到活佛了……”王老頭眼淚都要出來了。

眼看他又要開始，許平趕緊拿出三十文錢：“不是揭不開鍋了嗎，拿去買米買面罷。”

“好好好，公子爺、尊管在此歇息片刻，小老兒這就去買米做飯。”

王老頭左手拿著錢，右手拎著雞，狂奔而去。

片刻后屋外傳來一聲姑娘的尖叫，兩人對視一眼，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