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心跑回苕華院,坐在軟榻上久久發呆。
“小姐,您這是怎么了?”素寧問道。
“素寧,我想靜一靜,給我倒一杯茶來!”
素寧將茶放在軟榻旁的小幾上,帶著眾丫鬟都下去了。
許久,那茶已不再冒熱氣,妙心方才恢復平靜,剛才因自己所聽到的實在太過出乎意料,她一時無法面對母親才跑掉。
妙心拿起茶喝了一口,澀澀的滋味流入喉間,她卻沒有任何感覺。
母親,母親原來不止不軟弱,她居然還有那么大的秘密,有那么堅強的意志。
如果素寧看到此刻妙心的表情一定會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八歲的孩子而已,臉上卻有著深沉的笑容。
妙心雖然只有八歲,卻從三歲起便被謝夫人教習古書經典,因而通達人情世故;又因母親備受王氏欺凌,導致小小的她便學會了隱藏心思,使用心計。
因而瞞過了王氏,哄住了徐達,又讓徐母疼愛不已,正因如此,王氏迫害謝夫人時,素寧偷偷送吃的才會如此順利,這其中自然是因為有徐母的支持。
徐母一向如此,她可以縱容王氏迫害謝夫人,卻不能容忍自己的孫兒受苦,是以在她的保護下,王氏與謝夫人鬧得再厲害,妙心姐弟三個都很健康。
妙心此時的心中已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雖然她原已知曉母親并不儒弱,但一直以為母親是忍辱負重,故意示弱。如今看來,母親有著更大的目的,母親要復仇的對象竟是……
妙心沒有再想下去,而是站起身徑直去了蓉香院。
太陽快落山了,蓉香院昏暗的光線中有一個從未出現的背影,妙心沒有多看,直接打開簾子進了屋子。
謝夫人端坐在軟榻上,笑盈盈看著她,仿佛已知道她會來一般。
這一次妙心沒有撒嬌地蹭過去,而是走過去坐在繡凳上。
“心兒,娘知道你會過來!”
“院子里的就是大姨母吧?”
“那是娘新買的下人羽央,伺候起居的!”
“娘!”
“心兒,既然你都聽到了,又何必這樣追問呢!”
妙心許久未語,終于問道,“娘,您是故意讓我聽到的吧?那我想知道您打算讓我做什么?”
妙心的鎮定沉著,讓謝夫人一驚。她站起來拉過妙心的手,“娘什么也不要你做,娘只想讓你們姐弟幾個快樂地長大!”
妙心抽出了手,“娘,我的快樂早已經在娘數年的忍辱負重中被消耗盡了!如今心兒只想對娘說,可不可以不要讓弟弟妹妹也承受這些。娘的復仇大計一旦暴露必然會讓我們家家破人亡……”
“心兒,不會的!你相信娘,娘會好好保護你們,娘只有你們了,怎么會讓你們去冒險!”
“宮中禁衛森嚴,娘又怎能做到!”
謝夫人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八歲的女兒,她絕對沒想到妙心心思如此縝密,這些年自己韜光養晦,一心籌謀復仇之事,只以為這個女兒比別的孩子懂事孝順,不曾想她還有這等超出同齡人的成熟。
“心兒,報仇未必只是簡單的剝奪一個人的性命。好了,這些不是你應該操心的!如今娘當家主事,你只要好好享受大小姐的富貴生活就可以了。”
妙心鄭重地搖搖頭,“娘,心兒今日才知道娘心里有那么大的苦楚,心兒很想替您分憂,但是請娘三思,您要做的事將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無異于以卵擊石,甚至會牽連全族!心兒請求娘放下仇恨!”說完便跪了下去。
謝氏久久未應,只是看著妙心,她殫精竭慮,只為有朝一日報仇雪恨,以慰地下父母之靈。如今她看著跪在地上的小人兒,只覺得胸口沉悶,愁無處發。
“心兒,娘自有道理,你回去吧!”
妙心抬頭,看到了謝夫人臉上的堅定與決絕,這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她不能不勸。
她站起身,只說了句,“娘,萬事小心!”便轉身出去了。
謝氏久久沉思著,父親的遺書,母親染血的衣袖,姐姐臉上的傷疤,一幕幕地在她心頭閃過。忽然她張口嘔出一口鮮血,朱元璋,一切皆因你而起,此仇不報,我謝翠娥誓不為人!
妙心回到院中,遣散了眾丫鬟,拿起一本書,卻久久未翻開。她不管母親有什么目的,不管母親對別人怎樣,她只想母親過得幸福自在一些。這些年,雖有父親的寵愛,但因父親常年征戰在外,母親留府獨自面對祖母與大娘,她實在吃了太多苦。妙心總覺得自己的力量太過弱小,不能幫助母親擺脫困厄,如今母親終于翻身,卻為何又將自己置于如此危險的境地,其中的種種妙心雖聰慧卻也并不十分懂。只是有一樣她確定,她要護母親周全,絕不能再讓母親被仇恨毀了,回到那苦難的日子中去。但自己還小,終究做不得什么,想到這,她竟嘆了一口氣。此時,徐母的大丫鬟彩畫來請她去用膳,看到八歲的大小姐獨自坐在榻上嘆氣,好不可愛。自從謝夫人主事后,確切地說自從王氏消失后,徐母就經常叫上幾口人去她房中用膳。老年人圖的就是熱鬧,妙心雖沒有胃口,但也不好拒絕。
到得徐母房中,飯菜已上齊,母親帶著二小姐妙清坐在徐母的左手邊,妙心走過去與祖母打了聲招呼便在徐母右手邊坐下了。
桌上餐具皆銀制,但菜色卻普通,左不過一些青菜、炒肉,還有一些臘味。皆因大明朝初立,民生疾苦的狀況并未根本改變,圣上崇尚節儉所致。
即使桌上擺著山珍海味,恐怕此刻妙心也吃不下去。正在數著米粒之際,忽見飯碗里多了一塊瘦肉,抬頭見母親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并用下巴示意她快吃,又看看徐母。
妙心頭轉向徐母,見徐母疑惑地望著她,“心兒,怎么不吃?低著頭想什么呢?我問你沒聽見嗎?”
妙心一直惦記著如何阻止母親,聽得祖母問,心一慌,剛剛走神未聽到徐母之言,“祖母,我正想著明日去鄧將軍府要帶什么禮物呢!”
“我也是正問你此事呢!”徐母接過彩畫遞過來的水簡單漱了一下口,又拿手帕擦擦嘴,道,“虧你也想得周全,你把咱們上回從鐘離帶回的特產給他們包一些過去。另外……”
彩畫將一個木盒拿來,打開盒蓋,是一布包。掀開布,只見里面包著一塊石頭樣的東西。
妙清伸出手去,“祖母,清兒要看看石頭!”
徐母把那塊“石頭”拿起,“清兒,這可不是普通的石頭,這是‘獨山玉’的原石,是你爹特意孝敬我的。心兒,明天你把這原石送與鄧夫人。”
妙心答應著接過,只見原石足有拳頭大小,斷面呈現純凈的碧色。妙心知道這獨山玉極貴重,這么大的原石足可以打兩個玉鐲了。
“母親,您這……”謝夫人站起身來,臉上神情復雜。
“你不要多想,你現在已是一品夫人了,應天府的誥命們應該都已知曉。但你這些年深居府中,從未見人,那些人豈會把你放在眼里。大部分人倒是都無關緊要,獨這鄧夫人是你必須結交的,我想其中利害不用我多說。但若由你巴巴地送去,未免有失、身份,畢竟在外那鄧將軍還要聽命于天德,所以我看讓心兒送去最好!”
一番話下來,直聽得謝夫人心服口服,看來自己這些年沒有看錯徐母。雖然她不管自己死活,但是卻最在意兒子的前程和孫兒的安寧。
看上去是為兒媳婦打點,實際上是為征戰四方的兒子創造一個穩固的后方,讓他可以安心戰事。
徐母的本意倒不是謝夫人在乎的,只要徐母認可她,她便覺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