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
桐山府衙蘇季之書房。
拿不準蘇季之什么時候回來。
苗弘一直等在這里。
見到蘇季之第一眼,苗弘看出蘇季之比未時離開時還不痛快。
起身撥亮蠟燭,苗弘關切地問:“蘇大人,出了什么事?”
蘇季之一身臭汗,簡單用棉帕擦擦臉,才幽幽回答:“張冠與棠紅秋后處斬,魏正武的死因是爭風吃醋?!?/p>
苗弘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皇上的用意:“皇上派人去無量山了?”
蘇季之點頭。
苗弘想不通了,結案順利,蘇季之為何看起來還悶悶不樂呢?
“大人見過皇上,皇上不喜?”
“沒有,皇上只是堅持讓我回大理寺?!?/p>
“你呢?怎么打算?”
“待在桐山府。”
既然這樣,還有什么事能讓蘇季之一身戾氣?
“大人,你在京城這段時間遇到了什么人?”
苗弘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除了皇上,還有什么能讓蘇季之搞不定的人和事。
蘇季之動動嘴唇,不想說宛煙的贖身價被皇上抬到了一萬兩。
“苗弘,你可有賺錢的門路?”
“賺錢?大人想做什么?”
蘇季之氣不順,恨自己銀子太少。
“大人,你都有五百兩了,還想要多少?”
苗弘見蘇季之眼睛瞟向燭火,不與他對視,驚呼:“蘇季之,你不會銀子沒了吧?”
蘇季之閉口不談,發現桌案上多了一副畫軸,并不是他的東西。
“這是什么?”
“哦?!泵绾脒€沒從震驚中解脫出來,從抽屜里又拿出一個暗紅色雕花梳妝匣遞給蘇季之:“這都是宛煙姑娘派人送來的東西。”
蘇季之聽到宛煙的名字,心尖一凜。
打開梳妝匣,蘇季之眼底一暗,壓下震驚,迅速關閉盒蓋命令苗弘:“你可以走了?!?/p>
苗弘想撓墻:“蘇季之,我等了你一個晚上,盒子里是什么?”
蘇季之把盒子緊緊攥在手里,不讓苗弘靠近。
兩個人對視,苗弘好奇心被勾起,氣得想罵娘。
蘇季之冷冷清清,雙目如炬,苗弘敗下陣來。
嘴里哼哼唧唧:“行,我走,我回去想想賺銀子的法子,你到時候別問我。”
苗弘嘟嘟囔囔發泄著不滿:“就知道你不對勁,但是別怪我沒提醒你,宛煙可是官妓,戶部掛了名的,戶部的老家伙早就看你不順眼?!?/p>
走至門口,苗弘忽然道:“蘇季之,你還欠我一頓酒,可別告訴我,你連請客的銀子都沒有?!?/p>
蘇季之無言,苗弘痛心疾首:“我呀,怎么就認準了要跟著你呢?”
苗弘的腳步聲漸遠,蘇季之才打開梳妝盒,發現他握著盒子的掌心都是汗水。
盒子里是一封信,信下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
蘇季之指尖有些發麻。
打開信,娟秀的蠅頭小楷映入眼簾,信紙上還飄著淡淡的馨香,是蘇季之熟悉的味道。
大人好:
宛煙有幸結識大人,并非單純仰慕,與大人相處幾天,大人正直,堅定,為死者言,為生者權,更是讓我見識了更廣闊的人生。
得知大人在教坊司替宛煙說話,我深感惶恐,隨信有五百兩銀票,請大人笑納,大人對宛煙的好,我銘記在心。
宛煙除了不自由,在教坊司一切都好,我是罪臣之女,大人身份尊貴,宛煙會謹記自己的身份,不再給大人添麻煩。
另,我想告訴大人,大人掛在書房里的那副“獨釣寒江雪”出自大祁畫圣溫道衍之手,不過那副畫是贗品。
要問我怎么知道,因為……那副畫是我畫的,這幅畫被我三月前送到玉緣軒寄賣。
蘇季之正巧站在畫旁,無比震驚。
他正是初到桐山府路過玉緣軒時,一眼看中這幅畫的意境。
更是有一份親切感,因為他曾在薛安畫師手里見過這幅原作。
蘇季之對字畫沒有研究,也不介意他是否把贗品掛在書房中。
他想告訴宛煙,比起原作,他更喜歡她的畫。
接著看信,宛煙寫道:
溫畫圣的原作,隨這封信一起送給大人,大人身份尊貴,原畫更適合大人掛在書房。
這里,再告訴大人一個小秘密,大人可以看看臨摹畫作上臨江的八孔橋。
第一個石墩,原畫作石階處沒有雕花,我為了區分自己的贗品,在石墩上畫了一朵十分細小的槐花。
贗品的畫作背面一角,有青安居士四個字隱藏在畫軸中。
大人,那是小女子的字號,請大人明鑒。
蘇季之放下信,心潮澎湃。
更是覺得五百兩銀票如燙手的山芋。
蘇季之表示,他看不懂這個小姑娘了。
走至畫前,蘇季之輕輕撕開卷軸一角,如果不是宛煙告知,他絕對不會想到畫軸里隱藏著畫者的字號。
果然,黑色卷軸最底下一角,映著燭火,出現青安居士四個小字。
再看畫作上的八孔橋第一個石墩,蘇季之將燭火靠近,隱隱約約能看到一朵盛開的槐花。
蘇季之知道宛煙最喜歡槐花。
院子里青竹在月下搖曳,也飄來了整個桐山府這個季節的槐花香。
蘇季之站在房間里,怔怔地不知道該去向何處。
初見時,宛煙怯怯惶恐,她像一只溫軟纖柔的小白兔。
再見,她替他喝下合歡散,在監牢里忍受蝕骨之痛。
后來,她巧笑倩兮,夜闖書房傾訴她的仰慕之情,但是蘇季之知道她不是真的。
再后來,她幫助他破案,還提出一個條件。
此刻,蘇季之有些后悔,他對這個小姑娘太苛刻了。
蘇季之走出書房,月下竹影斑駁,像極了此刻他紛亂的心情。
還記得那個月下,少女光著腳,就是這樣輕盈地在他面前舞動身姿。
她那么美,讓他無力招架。
此刻,宛煙同樣抬頭仰望著這輪明月。
大人應該看到信了吧。
收到五百兩銀票他會怎么樣?
宛煙沒有其他意思,她感激大人,讓她在爹爹離開后,享受了短暫的,被人呵護和關懷的日子。
她是官妓,現在她更明白了,除了皇上大赦天下。
她可能一輩子也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既然無望,她希望大人好好的。
心,莫名痛一下。
這就是她薛宛煙的人生嗎?
宛煙依在雕花鏤空的窗臺邊,眼底蒙上一層霧氣。
攢銀子!
攢好多銀子!
這才是她薛宛煙以后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