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煙心一沉,看向大人。
蘇季之黑色弁帽緊緊箍在額頭,帽沿下他兩道劍眉不耐地蹙到一起。
“什么人敢來向我要人?”
宛煙的心突突跳著,她離開教坊司,其實內心深處很忐忑。
她是官妓,身份擺在這里。
就是大人把她的東西都拿到府衙,也讓她自由出入。
心里不安穩就是不安穩。
即使大人說了一千遍讓她不要擔心,她還是沒能安心地覺得她已經徹底脫離教坊司。
此刻,那種惶惑無依的感覺又來了。
宛煙覺得教坊司能來府衙要人,這是要和大人對峙。
千躲萬躲,害怕的一刻終于還是來了。
苗弘走到窗前,為難地看著宛煙:“教坊司媽媽帶著兩名打手,當然,即使二十個打手,也不是我們的對手。”
下一句苗弘沒說,是不是對手,好像也不能動手啊。
宛煙看向蘇季之。
“你在這里等著,我看她有多大的膽子。”說完,蘇季之昂起頭,腳下帶風,頭也不回地走出書房。
宛煙盯著他的背影,眼底酸澀。
聽說教坊司來要人,衙役們早就尋了有利的位置,蘇大人的私事大家不八卦,但是大家心底一直都藏著好奇。
私下也在議論。
教坊司頭牌怎么就進了桐山府衙后院?
蘇大人金屋藏嬌?
這都鬧得教坊司來尋人?
當值衙役手持水火棍,盡職盡責地圍在媽媽四周等著瞧熱鬧。
眼睛盯著花枝招展,無比妖艷的媽媽,心里紛紛嘀咕,到底是教坊司的女人,這種場面一點都不害怕。
蘇季之走進內堂,就見到這一幕。
媽媽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兩名打手站在他身后,衙役們把這三個人團團圍住。
瞧見蘇季之,媽媽誒呦一聲:“可把大人盼來了。”
再伸頭張望,不見宛煙身影,媽媽拉下臉:“大人,我的姑娘你要什么時候才還給我啊?”
“這是什么話?”蘇季之立起眼睛。
媽媽底氣很足,眼無懼色:“宛煙啊,大人打個招呼,就把姑娘留在府衙,我說了,大人喜歡也行,走戶部的正式文書,買了宛煙不就行了?”
媽媽說完哧哧笑著:“今兒這里人多,咱們就把話說清楚,蘇大人,你不能違反規矩,說留人就留人啊。”
苗弘在一邊氣不過:“你忘了你自己克扣姑娘們的事了?還不老實點?”
“苗捕頭,你用這招都嚇了我多少次?現在我告訴你,老娘可不怕你,你還是找準自己的位置,該干什么干什么吧。”
苗弘氣得想罵娘,這女人有問題。
看這理直氣壯的氣勢,像是找到了靠山,有恃無恐。
“放肆,這是桐山府衙,容不得你撒野,苗捕頭,把她拖出去。”
苗弘可不管,天塌了自有蘇季之擔著,他早就想收拾這個女人。
苗弘邁步走向前,媽媽突然從袖子里掏出一張文契,高高舉過頭頂。
“慢著,我看誰敢?蘇大人,這是宛煙在戶部的正式文書,她是罪臣之女,流放到教坊司,我讓大人帶著出行,已經是給大人面子,蘇大人,如果你強行留下宛煙,咱們就京城說理吧。”
蘇季之袖下握起拳頭,他還真不怕:“蘇某就想留了,你能怎樣?”
媽媽冷哼一聲:“蘇大人,話可不是隨便說,你本就是被貶桐山府,怎么樣?還想為了一個官妓免去官職?也好,那咱們要么見皇上,要么蘇大人拿銀子贖人!”
媽媽早就知道蘇季之沒有錢。
之前沒人撐腰,她睜一只閉一只眼,在蘇季之面前吃了兩次癟,她都記著呢。
現在好了,一次討回來。
媽媽大搖大擺坐回椅子:“我今兒還就不走了,蘇大人怎么打我抓我都行,教坊司一幫姑娘都知道我來了桐山府。”
媽媽冷哼一聲:“我等一炷香時間,宛煙要是還不來,我就一紙訴狀把蘇大人告到大理寺!”
話出口,媽媽頓悟蘇季之就是大理寺卿,訕訕地趕緊改口:“管它呢,還能沒處說理?我只是教坊司的媽媽,我上面還有戶部主事,尚書,讓他們說說理,蘇大人,你是朝廷命官,不知道罪臣之女不能從良嗎?”
媽媽說完,哈哈大笑。
站在門外的宛煙淚如雨下。
“蘇大人,我勸你好自為之,我現在開始計時,一柱香時間開始了。”
媽媽說完翹起腿,晃著,自在無比。
蘇季之的指甲嵌入手掌里。
“媽媽,不用等了,我和你走。”宛煙的聲音突然響起,所有人看向門口。
宛煙推門而入,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裙,籠罩在晚霞的余暉中。
她有如一只亭亭玉立的牡丹花。
高雅,淡潔,充滿悲傷。
她剛才哭過。
宛煙不想為難大人,她已經擦干眼淚。
兩年前她就想過,她可能一輩子也離不開教坊司。
是大人給了她希望,還有那么多美好的回憶。
畫像,聞香,做桂花糕,去青陽書畫齋賺錢。
這些經歷,她都會牢牢記在心底。
“大人,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
小姑娘一如初見時嬌俏。
只是現在她的眼底充滿悲哀和無望,曾經惴惴不安地不敢與他對視,現在她的眼中都是戀戀不舍。
蘇季之如鯁在喉。
“大人讓我見識了很多以前不敢想的東西,媽媽說的沒錯,我是罪臣之女,流放教坊司才是我的歸宿。我應該安心待在那里。”
媽媽沒想到宛煙自己出來,高興得合不攏嘴:“行了,我對你不薄,讓你在外面待了這么多天,走吧,趕緊回去,今日還有貴客。”
一聽貴客,宛煙看向蘇季之。
剛才媽媽的話宛煙在門外都聽到了,媽媽敢這么與蘇季之叫囂,正是因為這位貴客吧。
貴客讓媽媽連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官職一定比大人高,即使不高,身份也應該能壓住大人。
這樣的人并不多。
“太子”兩個字蹦進她的腦海。
宛煙道了萬福,最后看向大人。
他很憤怒,壓抑著戾氣,嘴角緊繃著,仿佛下一刻就會爆炸,看向宛煙卻有深情。
媽媽收好文書,疊了幾折放進衣袖,笑嘻嘻地看見宛煙和蘇季之都盯著文書,不屑地大聲道:“你們想多了,即使你們拿了文書也沒用,這是假的,正式的文書在戶部呢。”
宛煙的心沉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