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說吧，清鱗作為一只妖怪，其實是比較保守的。
具體就表現在她這么多年手上沒沾過人血這一條上。
她目標遠大，生出神志的那一刻就給自己立了規矩，不能殺生，為了飛升的雷劫做準備。
所以她其實沒怎么接觸過那種窮兇惡極的人物。
吃人的妖怪她打了不少。
但吃人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
尤其是這種借運借命的，她心里發怵。
運，是她錦鯉一族立足的根本。
拔掉了運，就等于拔掉了她的生命本源。
因此這一刻，她不由自主的就躲避了黎蒼的視線。
“公子說笑了，奴只是想起了上次見您的模樣。”
黎蒼走進來：“哦？想不到小娘子還記得我，沈大人可不要吃味啊。”
他今日說起話來，更加無所顧忌，甚至可以稱得上挑釁。
清鱗默默低頭，任由對方把話題拋給了沈念深。
莫嶼原本是不打算關門的，畢竟這太子沒帶任何隨從，若是關上了門，在里面出了事兒，他們是一百個嘴也說不清。
但黎蒼回身看了他一眼，莫嶼只好不情不愿的關上了門。
“殿下今日來尋臣，是有什么事嗎？”沈念深不答他的問話，只問。
黎蒼不追究，話鋒一轉：“聞野怎么與我這般生分了，竟連我的字也不肯叫，只殿下殿下的稱呼，好生無趣。”
沈念深將手上的玉扳指悄然收入袖中，神色淡淡：“不敢，殿下既是來大理寺尋我，那就是公務，君臣有別，直呼字實為大不敬。”
氣氛就這么僵持住了。
清鱗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殿下，不像來辦事的，反倒像是特意跑一趟大理寺，來跟沈念深……調情的。
清鱗默念了兩句罪過，用自己的氣息探了探對方。
什么也沒發現。
看來不是他自己做的。
那么，誰會費這么大的力氣給別人接氣運呢？
說不通啊。
黎蒼在主位上坐下，從袖中拿出了張帕子，招招手，示意清鱗走近些。
清鱗迷茫的看向沈念深。
黎蒼笑起來：“小娘子，不必顧念聞野，我不會對你做什么，只管過來。”
沈念深看向黎蒼，眸子里的不贊同顯而易見。
黎蒼嘆了口氣：“你瞧你，你們可真是，我又不吃人。”
清鱗心里嘀咕：那可不一定。
不過為了不給自己的小人類添麻煩，還是走了過去。
“父皇叫我來通知聞野你，城中小兒的案子由你全權負責，你想用下面的人就用，不想用就自己直接查，都行。”黎蒼一邊說一邊往清鱗手腕上系手帕：“破了案，官職定能再升一階。”
那帕子繡著冗雜繁復的花紋，工藝非比尋常。
清鱗不明白他這舉動的意思，但也乖巧的沒動。
“圣旨在隨從那兒，待會兒我讓人給你送來。”他用手帕邊角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至于大理寺卿的位子，就讓慕長風先頂著，地方上新送來的案子都讓他去處理，省得他整日游手好閑，平白誤了好前程。”
黎蒼系好了，也不松開。
握著清鱗的手仔細打量。
“皓腕凝霜雪。”他說：“上次一見，我就覺得這帕子很適合你，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清鱗總覺得他說話帶著一股子酸味，既不是老學究，也不是書呆子，怎地就這么……嗯，或許人間對應的詞叫放浪。
清鱗想跑路了，她對這人類沒興趣，但這人類，有點像在求偶期。
“臣，遵旨。”沈念深出聲謝過，沒跪拜。
圣旨沒拿出來，他就不用跪拜。
黎蒼這才把清鱗的手給放開，仔細打量了一下室內陳設：“明日我讓人送些好東西來，聞野這處也太寒酸了些。”
說罷，他站起身，撣了撣衣服上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往外走。
莫嶼幫他打開門，恭敬的在一旁候著。
林九娘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目送著對方的背影遠去，回頭看向清鱗。
清鱗跟沈念深打了個招呼：“我先送九娘回去，有消息了你讓莫嶼去醉香居通知我就好。”
沈念深頷首。
人都走完了，莫嶼才又關上門，語氣有些猶豫：“公子……”
沈念深嗯了一聲。
莫嶼繼續說：“這皇上，會不會使詐啊，這答應的也太爽快了。”
沈念深攏著寬袖，將桌上沒喝盡的茶水倒掉了。
“不至于，京中出事兒，還是多年來少有的命案，皇上自己也怕。”
他微微勾了唇，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那雙鳳眸像是瞬間冰雪消融。
“若是案子遲遲不破，言官就會彈劾他德行有失，若經有心之人煽動，百姓就會覺得是上不正，老天爺才降下懲罰。”
“自古以來，君主最怕的就是這個。”
他聲音輕緩，似乎談的只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莫嶼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過去：“這是潭城快馬加鞭傳回來的書信。”
沈念深接過去，修長的手指微一用力，撕開信的密封。
“據老獷說，他們已經連著半月在城中見到蠻夷七部的人了，官府卻沒有半點反應。”
沈念深沉默著看完了信：“讓我們的人擴大范圍，去周圍幾個城鎮看看。”
潭城在大黎與蠻夷的邊界線上，雖說有貿易往來，但經歷了十幾年前那場兵敗慘案后，各處都看得緊。
能讓蠻夷部落的人明目張膽的在城中行走且不設防，不是當地縣令動了什么歪心思，就是……
沈念深不愿意去想那個可能，將信在蠟燭舔舐而上的火光里燒掉了。
莫嶼一咬牙：“大人，首輔和將軍的案子的確要查，但也不急于這一時，當下還是要保重自己。”
他不叫沈念深公子，就是拋棄了從小到大的主仆情誼，只作為一個下屬來進言。
“若是，若是邊關已經餓殍遍野，那京中不用兵又能抗住幾時？”
莫嶼的語氣悲切：“到了那時，皇上無將可用，您又升得這般快，難保不會想到您。”
沈念深擺手：“日后再議。”
莫嶼不肯，他看著沈念深的眼睛里盡是懇求：“大人，你難道還想落得與將軍一樣鳥盡弓藏的地步嗎？！”
“大人，算是屬下求您，這次的案子，讓那慕長風去辦，您千萬不要出頭。”
莫嶼額頭磕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逐漸有了絲絲縷縷的紅。
像是一團綿軟又決絕的線，纏得沈念深呼吸不過來。
飛鳥盡，良弓藏。
他怎么不明白。
但是時間，他來不及。
他需要權力，他需要往上爬。
他得往上爬。
他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父親，他的父親。
他做不了那個孑然一身的沈念深。
他被束縛住了，依舊是個低到塵埃里的紅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