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芙蓉苑，鄭嬤嬤和何嬤嬤已經給江庭雪準備好了午飯。
何嬤嬤有著一手好廚藝，雖是京城人，卻做的一手極好的南方菜。
江庭雪吃飯的功夫，英梅和素心也已經把江庭雪下午要穿戴的衣服放在熏籠上重新烤了一遍。
史武帶著十幾個護衛候在舊宅的角門外，鄭嬤嬤和英梅扶著江庭雪一起上了馬車，史武騎著馬緊跟在馬車旁邊。
江府的馬車在街上轉了幾個店面后就拐入了一條小巷，這里是一家書局的后院，此刻了無人跡。
二樓的窗口，柳平禹冷冷地看著在雪地里行走的主仆三人，嘴角慢慢彎出一個譏諷的弧度。
英梅和鄭嬤嬤被攔在一樓的廳堂里，江庭雪安慰地拍了拍她們的手，自己平靜地轉身往樓上走去。
還是白天，可寬敞的室內門窗緊閉，反倒在屋子的角落里燃了幾盞燈。
江庭雪推門走進屋子，很自然地把門關好后就摘下了帷帽。
柳平禹淡淡地看了一眼江庭雪，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高挑纖細的女孩子，通身素白的裝扮，眉眼精致得如同山水之間的一副雨后美景圖。
似是對室內詭異的氛圍毫不在意，更不在意柳平禹臉上的譏諷之色，江庭雪將手里的帷帽放在門口的高凳之上，然后平靜地給柳平禹行禮說：
“三公子好，咱們終于見面了。”
柳平禹輕輕地冷笑了一聲說：
“除了你，還沒有人敢和我講條件。”
江庭雪淺笑著不說話，自顧自地在桌旁坐了下來，然后才笑看著柳平禹說：
“這些不敢和三公子講條件的人里面，包括長公主娘娘和陛下嗎？”
柳平禹聞言，嘴角抽搐了幾下沒說話。
江庭雪垂眸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又輕輕地把杯子握在手里暖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氣愈發寒冷，而這錦繡鋪就的屋子里卻沒有生炭火，冷的和冰窖一樣。
柳平禹笑了起來，在江庭雪對面坐了下來說：
“不愧是江啟年的女兒，膽色夠大。”
江庭雪不說話，抬手給柳平禹倒了杯熱茶放在他面前說：
“三公子如約助我回了京城，我自然也會履行自己的諾言，只不過剛回京事情繁多，還沒來得及主動聯系您。”
柳平禹冷淡地哼了一聲，盯著江庭雪淺淡平和的眼睛問：
“你不用說這么多，我只問你，林姑娘現在在哪里？”
江庭雪抬眸看向柳平禹，又把眼神轉向落雪紛飛的窗外說：
“林姑娘南下了，現在或許已經到了南詔國，也或許已經去了海外，她曾說三公子是她唯一的知音，但卻不必再尋找她，她此生不會再回洛陽。”
“不可能，林姑娘一個弱女子，而且我知道她沒有別的朋友，她沒有能力獨自南下遠行。”
柳平禹忽然伸手抓住了江庭雪的手腕咬牙說：
“你以為你是江啟年的女兒，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樣嗎？”
江庭雪淡淡地笑了一下，把手腕從柳平禹手里抽了出來說：
“三公子何必自欺欺人？難道我轉給你的那封信不是林姑娘的親筆手書嗎？”
柳平禹默然，轉而扭臉看著窗外不再言語。
江庭雪看著傷感不已的柳平禹，只能在心里長長地嘆了口氣，良久才說：
“林姑娘說三公子是她唯一的知己，也是她離開洛陽后唯一感到愧疚的人，所以她把那幾首你為她譜的曲子都教給了我，希望公子感懷故人時我能為公子略解煩憂。”
柳平禹低聲笑了起來，聲音里帶著若有若無的哽咽：
“不用，這世上無人能及她十之一二的琴藝。”
江庭雪不語，扭臉看了一眼屋角的瑤琴后緩緩站了起來。
琴聲流瀉，帶著月夜的溫柔，絲絲縷縷，似絮語千言，又似秋日屋檐下綿綿不絕的細雨，偶有一個回旋，便輕易地將人拉到了彩蝶展翅的明媚夏日。
柳平禹怔怔地看著垂眸撫琴的江庭雪，眼里的淚珠終于緩緩落下。
半年的煎熬，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流淚了。
燭光里的女孩溫柔安靜，臉龐白嫩得如同乳羔一般，尤其是她纖指飛揚的動作，像極了夢中那個越來越遠的女子。
可柳平禹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單純的林洛桐，她是江庭雪，是江府的嫡長女，一個步步算計、心機深沉的女子。
就如同江啟年那個老狐貍一樣令人厭惡。
討厭自己給林洛桐寫的曲子被江庭雪彈奏得分毫不差甚至更顯深意，可柳平禹在內心里不得不承認，這久違的琴聲令他千瘡百孔的內心得到了片刻的寧靜。
琴聲終止，江庭雪和柳平禹都悄無聲息地坐著。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柳平禹才艱難地站了起來，他逐一將屋子里的燭火熄滅，然后伸手扯開了緊閉著的厚重窗簾。
窗外大雪紛飛，暗如深夜的房間頓時明亮一片。
江庭雪起身走到門口，拿起高凳上的帷帽戴在了頭上。
看著江庭雪準備離開，柳平禹忽然開口說：
“我們能不能做一個交易，我為你做一件事情，而你愿意在我需要的時候單獨為我撫琴一曲。”
江庭雪停住腳步輕聲說：
“可以，我現在正好有一件事情需要三公子幫忙。”
“說”
柳平禹已經恢復了初見時的冷淡，說話的時候甚至看都不看江庭雪。
“我需要見長公主一面，兩日后在廣源寺，我希望能為長公主娘娘撫琴一曲，名為《楚夜》。”
柳平禹冷冷地笑了，譏誚地說：
“江啟年的女兒果然都是志向遠大的，剛回京的一個不受待見的鄉野女子，居然肖想在太后的壽宴上大放異彩。”
民間或許不知《楚夜》這首曲子對于太后的意義，可京中貴人們，尤其是作為最受宣和皇太后喜愛的外孫，柳平禹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太后出生在楚州，但嫁入京城后再也沒有回過故鄉。
先帝時，宣和太后還只是一位不起眼的嬪妃，當時楚州守將叛亂，太后的族人奮起抵抗，等朝廷的大軍趕到時，太后一族已經被屠盡。
從那以后，太后再不提族人一句。只是常讓從小服侍她的楊姑姑為她彈奏家鄉的樂曲寄托哀思。
然而，自從前幾年楊姑姑傷了手不便撫琴，這許多年來，再也無人能讓太后在聽到這首曲子時感懷。
甚至不止一次，有閨秀試圖用這首曲子討好宣和太后卻弄巧成拙。
所以，這幾年來，京中已經無人敢在太后面前彈奏這首曲子。
“我的條件只有這一個，至于我是能一鳴驚人獲得太后獎賞，還是會從此成為京城的笑柄，我和三公子的約定都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江庭雪說完轉身，雙手推到門扇的那一刻又頓住了，她沒有再轉身去看柳平禹，只輕聲說：
“三公子不用擔心林姑娘一個人長途孤苦，我遇見她的時候，她身邊已有細心體貼之人在照顧。”
門無聲地緩緩敞開，江庭雪的身影很快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柳平禹靠著墻角慢慢地跌坐在地上，淚水順著指縫洶涌落下。
到暮色降臨的時候，寒冷的洛陽街頭已經人跡罕至。
一輛外形普通的馬車到了城門口，高達下馬將路引拿給守城的軍士檢查，霍亮從馬上彎腰靠近車窗說：
“宇哥兒，到城門口了，咱們馬上就到家了，你再稍微堅持一會兒啊！”
有孩童的歡快笑聲從馬車里傳揚出來，重新上馬的高達也笑了，吩咐車夫趕緊往前趕路。
鄭嬤嬤等人在晚飯前就收拾好了去寺里的行裝，江庭雪也把福伯叫到院子里細細詢問了廣源寺的情況。
福伯將自己親自挑選的護衛名單交給江庭雪說：
“這些都是只在外院伺候老爺的，沒人能左右他們，老奴已經跟老爺稟報過了，大姑娘只管放心差遣他們就是。”
江庭雪鄭重向福伯道謝，等史武帶著人去探路回來，天色已經黑盡，可江庭雪還是到前院的花廳與他細細商量了一番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