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月零八天:
以賽還是死了。
在獵人途徑的能力作用下,我們變得形同一體,異體同心,我們共享彼此的戰意,分擔彼此的傷害,而當某個同伴變得虛弱時,我們會感到異樣,當某個同伴陣亡時,我們則會有種突然變得殘缺的“空乏感”。
高度敏感的靈性搭配著極其廣闊的視域,我很快找到了軍團的“空缺”來自何處。
然后我看到了瘋狂的以賽。
他應該是被惡魔引爆了欲望,全身展露出不完整的神話生物形態,而周遭的數個惡魔擬造出了一片“類深淵化”的環境,擾亂了軍團的神秘學聯系,使得別人沒法及時分擔走他身體和精神上的傷害……于是他便在狂亂中死去了。
盡管我的眼睛可以在一瞬看到千里之外,但我的人卻沒法這么快趕到他身邊,我就這么遠遠地看著他死去……我上一秒還在為掐滅了他的死因而慶幸,但我忘了危機四伏的戰場可以用很多種方式吞噬生命。
他還說等攢夠了錢,要學狄奧多斯家里養羊,賣羊奶酪,所以一有空就去學怎么給羊擠奶,怎么給羊接生;前陣子他接生了一只小母羊,于是我們休息時聊的話題總繞不開“給小羊起個什么樣的名字”,他總是今天敲定了一個名字明天又想起個更好的,尼雅,朵爾,圖莉……我的耳朵都要被這個話題磨得起繭子了,但還是沒搞懂這羊到底叫什么。
這一切來的太快,我還沒來得及對他說:“閉嘴我已經忍你很久了別惦記你那破名字了”。
【糟糕,被包圍了!】
透特初次上戰場的表現算是對得起梅迪奇曾說過的那些話,“成為撕裂敵陣的長槍”,“成為守護同伴的盾牌”,“成為精準打擊的箭矢”,“成為陰魂不散的鉤鎖”;這份超常發揮的驍勇帶給了戰友希望,也引來了敵人的針對,敵方統帥一直派兵緊緊黏在透特身邊,想要將他和多數同伴分隔開再單獨擊殺,透特也發現了他們的意圖,一直注意和同伴保持可以相互策應的距離。
但他低估了成百上千的惡魔匯聚在一起時,身上散發的污濁氣息對身體和精神的影響,因為忙于迎敵沒有及時服用醫師們分發的“淵蝕抑制”藥丸,一種頭暈目眩,四肢灌鉛的感覺緊緊攥住了他,負面情緒的引爆更是讓他出現了短暫失控的跡象,盡管身體反應讓他很驚險地擋住了一記偷襲,但惡魔們同樣趁機達成了“分割”這一戰術目的!
復數的眼睛讓透特同時看見了前后左右的敵人,情況不太樂觀。
一個序列3,一個序列4,四個序列5,被深淵污染的扭曲傀儡粗略估計五十來個,實力從序列5到序列8不等,透特在它們當中辨出了幾種熟悉的魔藥主材料來源,比如迷霧樹人,寡婦巨蛛,白銀戰熊,六翼石像鬼……還有的同時具備兩種及以上非凡生物的特征,就像是被一個蹩腳裁縫粗暴地拼合在一起,這些傀儡的共性是生命頑強,不知疼痛,不知恐懼,很適合當肉盾,自殺式襲擊炸彈或者用來消耗他的體力!
“喂,撐住!”
一位金發編成數股小辮,皮膚深棕,身材魁梧守護者通過心靈溝通向透特喊話,同時高高躍起,晨曦大劍將一只被污染的六翼石像鬼劈成碎片,他正是透特先前在預知夢中所見的狄奧多斯,此刻死亡暫時還沒捕獲他,其他非凡者也在試圖通過重重包圍,及時趕到透特的身邊,但惡魔自然也不會讓他們如愿!
“撕碎他!”
傀儡們在污穢之語的命令下一擁而上,窺密人既不高大也不壯碩的身形呼吸便被淹沒,眼看就要被撕成碎片!
“嗤——”
肉體被穿透的聲音如期響起,但卻沒有一滴血從透特身上流出。
無數奇長的黑色鞭刃從他身邊延展開來,像矛一樣刺穿了數個傀儡,那些體量較輕的甚至被高高挑起,惡魔統帥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些“鞭刃”是一條條生著尖刺的黑色荊棘,被那荊棘刺穿的生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干癟,他們的血肉被不留寸縷地榨取,唯剩下緊貼在一起的皮和骨,而飽足后的黑色荊棘也變得更加粗壯,仿佛雨林中的巨蟒,一個個猩紅如血的花苞也隨之凝出,盡管還未完全開放,卻有一種混雜著腐臭的香氣泄露出來。
藍色的火焰在惡魔身上燃起,巖漿在他們腳下噴發——在他們看來這荊棘再怎么鋒銳,也不過是植物罷了,燒掉就是,但黑色荊棘并沒有因為極致的高溫頃刻化作灰燼,它們劇烈地顫抖,堅韌地忍耐著屬性相克之物帶來的痛苦——又于痛苦中唱起嘹亮的歌。
一只鳥兒,一位歌唱家,一個愛情歌頌者的靈魂寄宿在這些扭曲的植株中,它曾經忍受著痛苦歌唱,現如今因痛苦而歌唱。
那歌聲那么哀婉又那么空靈,一些序列較低的惡魔不禁心神大慟,剎那之間,他們心中的殺意,警惕,冷酷都被這種柔和的感情瓦解了,只剩下一片無暇的純白色——即便巨斧已然削入他們的脖頸,長槍已然刺穿他們的胸膛,一種茫然的神情仍殘留在他們的臉上。
【神秘再現·童話魔法·玫瑰與夜鶯!】
一些中高序列惡魔的戰意尚未被“夜鶯的哀歌”所瓦解,當機立斷地破壞了自己的耳膜,同時試圖繞過荊棘的封鎖,直接攻擊透特這個操縱者!
【還沒完呢!】
在探索“神秘再現”的過程中,透特發現并非所有的法術在知悉并破譯了“原典”后都能自如使用,有些需要“神秘學家”做出類似“扮演法”的額外努力,即通過演繹傳說中涉及神秘力量的關鍵情節,讓那沉寂的力量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中固守了千百年,但最終在科學家創造的適宜環境下再次開花的古蓮子一樣再次復蘇。
但這并在這個過程中,“神秘學家”能做的不僅僅是單調而重復的演繹,這是挑戰也是機遇——“神秘學家”在這個漫長的喚醒過程中也能對這神秘實行“再造”,讓這則法術染上些許自己的色彩,從而衍生出一些額外的妙用!
玫瑰緩緩抖開比血更紅,比綢更軟的花瓣,如同一位佳人輕啟朱唇,但其中包裹的并非嬌嫩的花蕾,而是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珠!
和花中之眼對視的剎那,海量的信息涌入了惡魔的腦海,大腦在規模如此龐大的處理任務面前不禁停了擺,他們猙獰的神色變得迷茫,這片刻的功夫,足夠收割者的白熾長槍瞄準他們的弱點,將之徹底洞穿;足夠薔薇主教的血肉吞噬掉他們的軀干;也足夠透特殺出重圍!
這便是他在用鮮血和歌聲催化“玫瑰與夜鶯”時引發的良性異變:即借著花開之時展現出自身的部分神話生物形態!而他的半神之軀卻不用承擔展露部分神話生物形態后帶來的虛弱和失控!
點綴著猩紅的黑色枝條擁抱上少年人勻稱的身軀,形成了一副嚴絲合縫的鎧甲,一些細小的刺扎入透特的皮膚之中——在接下來的拼殺中,從敵人那里壓榨的血肉歸屬它們,而從敵人那里掠奪的生命力將歸屬它們的撫育者,讓他永遠保持著完滿狀態下的敏捷與矯健!
以愛情悲劇為主題的舊日童話已成過去,現在奏響的是以敵人之血為音符的狂亂之歌。
這場戰爭從黃昏持續到深夜,又從深夜持續到清晨,有的人倒下后再不站起,有的人因負傷被送往后方,有的人像是忘卻了疲憊般久久地游走于戰場……最終在第三個沾染血色的黎明到來之時,天上下起了一場金雨。
那雨水落到人族的戰士身上時,便洗去了他們的疲憊,痛苦和恐懼,身心皆被一股溫暖的力量所充盈;而落到惡魔和他們的扭曲造物身上時,便像油脂一樣燃起了熊熊金焰,將邪惡之物的軀體和靈魂都吞噬殆盡。
年輕俊逸的純白天使在云中顯現,祂的面上同時浮現出最悲憫的慈愛和最漠然的殺意,祂的光輝比以往更加純凈也更加熾熱。
那照亮了整個人類文明的太陽短暫地降臨到了純白天使身上。
雖然只有短短片刻,但也足夠了。
“喂,收手了。”
一把劍挑開了另一把劍。
年輕的預言大師整個人像是被血淋過一遍,柔順的黑發黏糊地粘在額頭上,紫光瀲滟的眼睛此刻蒙著一層兇悍的血光,仿佛無論吞噬多少生命也不會飽足的野獸,而被梅迪奇挑開兵器后浮現出一絲仿佛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通過心靈鏈接,梅迪奇感受到了一種想要將敵人的血肉吞噬殆盡的食欲……食欲?
梅迪奇皺了下眉,心想你又不是薔薇主教,怎么饞起血肉來了?但祂很快明白過來,是那些纏繞在透特身上的花花草草影響了他,那種植物的食欲純粹而強烈,和它們相連的時間太久了,難免會受些影響。
路過的赫密斯非常及時地刷了一個安撫過去,透特的眼神才重新變得清亮,荊棘鎧甲窸窸窣窣地從他身上剝落,那些玫瑰花不甘心地轉動著眼珠,最終因為無法汲取養料枯黃萎縮,散發出荼蘼的芬芳。
“啊,梅迪奇大人……噫!”
盡管體力并非竭盡,但透特此前一直處于一種神經緊繃的狀態,驟然的放松讓他短暫地失去了對雙腿的控制,跌坐在一具惡魔的焦尸上。
梅迪奇縱然歷經大風大浪,此刻心中難免有點五味陳雜。
眾所周知,窺秘人是一個對體能提升不多的途徑。
眾所周知,窺秘人是一個比較依賴法術的途徑。
縱使同一條途徑的非凡者在低位和高位的戰斗表現會有所不同,但基本特點總是不會變的,在梅迪奇的印象里,因為不以體魄見長,那些巫師總會很謹慎地和敵人拉開距離,用卷軸和魔法粉末來進行中距離和遠距離攻擊,更多時候負責輔助策應,而非強攻突破……而這位年輕的預言大師簡直是在把惡魔當水果砍,到最后惡魔都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梅迪奇真心實意地問道:“你真的是窺秘人嗎?”但很快祂又在心里給出了合理的解釋,畢竟是被主挑選的眷屬嘛,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也不奇怪。
“啊?是啊……”
透特的腦子還有點兒銹,但因為一些身體記憶,聽到梅迪奇在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就像課堂上被點名的學生一樣條件反射地想站起來,結果根本使不上勁,不料梅迪奇直接坐在了他身邊,把一瓶綠色的藥水丟了過來。
“平復心神,滋潤靈性的恢復藥,你殺的有點上頭了。”
梅迪奇示意透特往旁邊挪一挪,這樣他也能坐到底下尸體的胸口處而不會壓住那張丑惡扭曲的面孔,然后摸出一支煙點燃了,愜意地抽了一口,然后又摸出一根遞給透特。
“謝謝您。”
雖然梅迪奇平時并沒有什么架子,但透特還是有點受寵若驚,他把藥水咕嚕咕嚕地喝了,把煙夾在兩根手指間把玩,他不太會享受煙草,之前以賽分他煙葉他也不太嚼得慣,大都只是放在鼻子底下飛快聞一下……煙葉子總是熏得他想冒眼淚,那股刺激性的氣味跨越時空而來,叫他鼻子發酸,他微微仰起頭,努力把眼睛睜大,讓眼淚不至于在人前掉下來。
直到梅迪奇把煙吐了他一臉。
“咳咳咳……”
透特撕心裂肺地咳出一串串唾沫星子,眼淚很快糊了一臉,就在他用袖子擦臉的時候,梅迪奇欠揍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來:“愚鈍的小鬼,結束了好一場大戰,你不打算對你的上司說點兒什么嗎?”
“你應該對你殫精竭慮的上司表達關心。”不等透特回應,梅迪奇便繼續說了下去,“雖然這看似沒什么必要,但也有一點兒讓我心情愉悅的作用,沒準我一高興了還會幫你留意晉升的機會之類的。”
“雖然我這里是能力至上,講究功勛的地方,但也別太不會做人啊。”
【靠,你是我爹嗎?!少教訓我!】
“那么尊敬的梅迪奇大人,”透特的傷感早就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盡量不那么咬牙切齒地說,“請問您現在感覺……”
“怎么樣”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透特的雙眼便在梅迪奇的左肩處捕捉到了幾縷不詳的殘痕,那里雖然被鎧甲包裹著,但能穿透表象的視線卻在黑鎧之下勾勒出一個觸目驚心,足足有拳頭大小,且完全沒有愈合趨勢的可怖空洞!
“你受傷……啊!”
一巴掌朝頭打下,透特眼冒金星,幾個正在打掃戰場的人好奇地往這邊看了一眼,又很繼續做自己的事了,梅迪奇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用腦子想想,軍團領袖的傷勢是什么需要大聲嚷嚷的情況嗎?”
透特揉著腦袋,略感愧疚地意識到梅迪奇也不輕松,作為他們這方的最高戰力和征服者,祂不僅要牽制法布提,還要時刻洞察戰場,及時發出重要指令,還得將所有人的精神與自己相連,來避免序列較低的非凡者因為直視惡魔的神話生物形態失控……想到這里,他低聲說道:“需要我去秘密請您的專屬醫師嗎?”
“哈,就你那個還在抖的腿?”少年人憂心忡忡的樣子把紅天使逗笑了,“你現在該做的是好好睡一覺,等睡飽了,有的是事情叫你做。”
祂掏出一片安眠符咒將其激發,已經準備起身的透特腦袋跟小雞啄米似的點了兩下,最終還是沉入了黑甜的夢鄉,感知慢慢消失,最后的感覺是一只套著鐵甲,觸感堅硬的大手扶著他的脊背,讓他慢慢躺平了。
“喂,阿苔娜。”梅迪奇招呼起一位正在不遠處收集戰場上析出的非凡特性的女士,“把這小子送回他的營帳去,再治治他身上的暗傷。”
這位有著胡桃木色肌膚和碧綠眼眸的婦人趕緊走來,在看到透特的睡顏后莞爾一笑,眼中流露出些許敬佩。
“真好,我們又多了一位可靠的同伴。”她號召著翠綠的藤蔓搭建起一張簡易的自走床鋪,小心翼翼地將酣眠的透特放了上去,“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戰場上。”
在朝梅迪奇行了一禮后,她便帶著透特離去了,梅迪奇在進行了一些善后部署后,也回到了一處臨時搭建的營帳,祂的同僚,也是在這次小型戰爭中趕來相助的援軍,純白天使和命運天使正在那兒等著,祂的專屬醫師也在。
在除下盔甲,細細檢查了那個周圍有著一道道蛛網狀的黑色裂紋,并且以被洞穿的肩頭為中心向各個方向擴散,爬上脖頸和脊背,可怖地覆蓋了小半個胸膛,還散發著屬于惡魔的污穢惡臭的傷口后,這位來自血族的半神醫師審慎地下達了判斷。
“這上面有非常險惡的詛咒,雖然斬斷了神秘學關聯,但依舊不容小覷,考慮到您將很多垂死者的傷勢分到了自己身上,體內還積壓了大量毒素,我會準備一眼藥浴湯泉,您在其中連續浸泡三天便好。”
此言一出,梅迪奇的眉頭就擰了起來,心想這可不得把祂泡發了,難道就沒有什么效率高一點的治療方式嗎?而且連著三天都呆在一口小水塘里多無聊啊!可不等祂吐出半個“不”字,烏洛琉斯就很有先見之明的打斷了祂:“我已經看穿了你接下來的命運,那便是盡快將事務移交給我和奧賽庫斯,然后去進行療養,直到三日后的黃昏。”
命運天使的神情是如此肅穆,不知道的還以為祂是在宣讀造物主的神諭。
“是的,接下來的事情交接給我們就好。”奧賽庫斯順勢附和,“你只需安心修養便是。”
“等等,我還得……”梅迪奇試圖憑借一貫的巧舌為自己爭奪一些余地。
“確認陣亡者的身份,展開對其家屬的慰問,清點剩余的物資,收檢戰場上的非凡特性以及衍生物……”
奧賽庫斯搶先一步說出一系列需要在戰后展開的工作,祂也看穿了梅迪奇的念頭,那就是以繁忙為借口逃脫了無生趣的療養流程——雖然戰后確實有很多事要處理,但換成其他人也并非處理不來,更何況祂們已經共事許多年了,對于彼此的職責都頗有了解。
末了,純白天使露出一個陽光般和煦的微笑,安慰道:“也不必擔心療養的日子太過難挨,我會將新編修的經文和典籍借予你讀——可不是誰都能擁有這份至高無上的精神享受的。”
梅迪奇的面龐微微抽動,但最終還是沒有再說什么。
“又或者你希望我們用非凡手段使你昏睡過去?”奧賽庫斯笑容燦爛得仿佛一朵被陽光普照的向日葵,“仔細想想,深度睡眠能蓄養精神,應該會更有利于恢復……”
烏洛琉斯面無表情地拿出了安眠符咒,大有下一秒就將它激發的架勢,梅迪奇長長出了一口氣,最終還是短暫地臣服于兩位同僚的威逼之下。
“嘖……記得給我送酒來!”
“沒問題。”奧賽庫斯欣然應許,這位執掌祭神之權的天使也掌管著最香醇的葡萄酒,因為那是圣餐中不可缺少的事物之一,是為“主的神血”,“只要你別把酒液灑在經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