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確認(rèn)完那面名叫阿羅德斯的魔鏡不具備至死惡意,并且狠狠恐嚇了它之后,梅迪奇就放心大膽地把那面鏡子丟給下屬們玩樂了,祂正打算去騷擾一下自己好脾氣的同僚烏洛琉斯順便討要一點好運,就感覺到一陣異動。
異動來自祂面前的這片空間,大概在祂下巴那么高的地方。
空氣中平白冒出了一個細(xì)小的劍尖,那劍尖像裁布的剪刀一樣向下一劃,然后那片被裁開的空間像窗簾一樣被揭了起來,透特的半個身子從中探出,和祂撞了個正著——越過窺密人的肩膀,梅迪奇瞧見了亞伯拉罕家的那個記錄官,還有雅各家的那個寄生者,他們皆因透特的手段感到震驚(盡管這樣的震驚先前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以至于忘記了向梅迪奇行禮,而等蘭狄回過神來想要以手按胸,淺鞠一躬的時候,透特已經(jīng)跨了過去,這道時空裂縫也隨之閉合了。
“唉,雖然‘偷盜者’途徑也不賴……”慕西妮唏噓道,“但我突然有點羨慕。”
“或許強大的并不是‘窺密人’這條途徑。”蘭狄若有所思,他想起透特先前用星光書寫的三個詞語,那不屬于他學(xué)習(xí)過的任何一種語言,“只是透特本身比較特殊。”
“你給人的驚喜可真是有點多啊。”梅迪奇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透特手中的細(xì)劍,“我很好奇,這把劍劃一次至多能讓人穿越多遠(yuǎn)的距離?”
“還沒測試過……”
透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魚腸劍”,這把劍之所以成為“刺客之劍”,一是因為它足夠纖細(xì)便于藏匿,二是因為它雖因纖細(xì)不能劈砍,但足夠鋒銳能刺入巖石,三則是因為它能夠制造時空裂隙,讓攻擊從意想不到的方向襲來。
“明天下午之前測定結(jié)果,然后和這個法術(shù)的其他相關(guān)情報一起匯報給我。”梅迪奇正色道,“像空間穿梭這種能提高機動性的能力,你應(yīng)當(dāng)更早上報。”
“是!”透特下意識地挺胸抬頭收腹,決定在問完那面魔鏡問題后就去做這件事。
梅迪奇尋烏洛琉斯去了,透特也很快打聽到了那面魔鏡的所在,收容它的帳篷外已經(jīng)排起了一條長龍,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有的人面露期盼與急切之色,顯然是真有疑問亟需解惑;有的則興致盎然又悠哉游哉,儼然一副等待著好戲上演的模樣;還有的兼具以上兩者的神韻——他們心里揣著某樣正事,但也不介意有點樂子作為調(diào)劑。
透特趕緊排到了末尾處,時不時地踮起腳尖,看看隊伍究竟走到哪兒了。
【還有這么多人啊……不過也好,正好琢磨琢磨等會兒跟魔鏡提問的句式。先想想關(guān)鍵詞,地球,穿越,回家……】
他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狄奧多斯掀開簾子出來了,這位戰(zhàn)士留著胡須的粗獷面孔上寫滿了沮喪,顯然魔鏡的回答擊碎了某些美好的期許;他的腦袋上幾乎都要凝出一朵鉛灰色的烏云,因為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以至于有熟人跟他打招呼都沒瞧見。
【“你知道怎么回到地球嗎?”不……萬一那面“魔鏡”不知道“地球”這個概念呢?說起來這個世界的人似乎尚未意識到所處的世界是一個星球?】
他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赫密斯掀開簾子出來了,這位老人一如既往的儒雅平和,如愿以償?shù)南矏傄埠茫缐袈淇盏氖擦T,都沒法從他的臉上看出——觀眾總是不把情緒寫在臉上;當(dāng)然,也可能是因為他并非為了追求某個答案而來,只是想圖個新鮮,就像去博物館看一件樣式稀罕的文物,稍微驚嘆兩聲便滿足了。
【“地球”這個事物太大了,要從稍微小一些的事物入手嗎?“你知道我的家人身在何方嗎?”嗯……話說尋人的話是不是要提供一下相關(guān)信息?我看那些占卜家?guī)兔φ胰饲岸家獑枂柍錾掌谥惖模挟嬒窀谩F(xiàn)在畫像好像有點來不及了?】
他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盧修斯掀開簾子出來了,這是一位“閱讀者”轉(zhuǎn)“水手”的半神,征戰(zhàn)之余兼職隨軍講經(jīng)士,可謂是“一手扛斧一手拿經(jīng)”,盡管途徑的跳轉(zhuǎn)讓這位中老年人的肌肉撐起了寬松的白袍,給人一種下一秒就要抄起經(jīng)文砸開敵人的天靈蓋的既視感,但他的愛好并沒有朝著角斗之類的方向偏移,依舊以知識的汲取和傳播為人生至樂。他手上拿著一卷書冊,透特瞄到了封皮上“非凡生物圖鑒”幾個大字,老人步履匆匆地朝著自己的營帳走去,透特猜想他或許是要把從魔鏡口中獲知的答案趕快寫下來。
【爸爸……媽媽……】
他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一個又一個人掀簾而出,再過三五個人就能輪到他提問了,他的心臟跳的很快,像剛剛開始排隊那會兒一樣快,這不是因為“終于到頭了”的振奮之情,而是出于對理想和現(xiàn)實差了十萬光年這種可能性的恐懼——就像守財奴一天到晚總是為那個可能出現(xiàn)的賊人提心吊膽一樣,人在過于重視某件事時總會不由自主的想到最糟糕的可能性;這種恐懼一直都有,就像影子一樣跟著他,他只能努力的奔跑才不會被那片沉郁的黑色包裹住。
或許是因為心臟高速搏動的時間太久了,他一時間感到喘不過氣,頭暈眼花,甚至差點在平地上摔倒,而一只瘦長的手扶住了他。
“謝謝……赫密斯。”
“主曾經(jīng)說過,但凡有愿,凡誠懇的,勤勉的,慈悲的,正直的,終會在合適的時候如愿以償。”赫密斯慢慢地念誦起經(jīng)文,“吾等只需遵守祂的戒律,篤信祂的偉力,贊美祂的慈悲。”
“對于千百年前受奴役的人來說,我們?nèi)缃衲芨约旱奶锏兀拍磷约旱呐Q颍《臎龅姆课荩e劍向所有妄圖進(jìn)犯的敵人——已經(jīng)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奇跡了。”年老的觀眾溫和地注視著年輕的窺密人,“也許你早已走在了奇跡的道路上。”
“去相信吧,相信奇跡已經(jīng)在你身上扎根,雖然說尚且不能見,但你要繼續(xù)篤信,才可見到果實與鮮花。”
“……好。”
他漸漸安定下來,等到前面已無人排隊時,心臟已經(jīng)能夠平穩(wěn)地跳動,他挑簾而入,見到了那面?zhèn)髡f中的魔鏡,它有著銀色的邊框,兩側(cè)各自鑲飾著一顆黑寶石,與人交流時鏡面會浮現(xiàn)出慘白的字跡,上面寫道:“我是魔鏡阿羅德斯,根據(jù)對等原則,我解答了你的問題后,你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阿羅德斯,請問你知道我該如何回到一個叫‘地球’的地方嗎?”
說完,他緊緊地盯著光滑的鏡面,生怕錯過了任何信息,可魔鏡什么反饋也沒有給它,如同無波的古井。
“那你能呈現(xiàn)出我的家人……父母的近況嗎?”他按捺住內(nèi)心的失望,換了一個問題。
鏡面毫無動靜,并沒有像慕西妮描述的那樣呈現(xiàn)出圖像,宛如最普通不過的凡物。
“連看一眼也不行嗎……”微不可聞的呢喃后,透特艱難地問道,“那你能告訴我……他們可還安好嗎?”
片刻的沉默后,魔鏡浮現(xiàn)出淺淡的字跡。
“這些問題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疇。”
在那實則深不可測的存在失魂落魄地退出帳篷后,如果鏡子也有嘴巴,阿羅德斯當(dāng)真想如釋重負(fù)地吐一口氣——它的記憶中其實存在“地球”這個概念,可就在將要說些什么之前,它感受到了一陣來自高天之上的注視,那神中之神無言地警告它黏住自己的嘴,否則必將它變成一堆混在塵埃里的碎渣。
在進(jìn)入與那遠(yuǎn)古意志的斗爭之前,祂剝出自身某個時間段的影像寄存在夢境之中,那個影像幾乎沒有攻擊性,只是會在透特的精神受到劇烈沖擊時展開防御,而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他的作用便只剩下安撫,陪伴,傾聽。
祂有時聽著那孩子炫耀自己新發(fā)掘出的能力,聽著那孩子嘀嘀咕咕地抱怨跑東跑西的勞累,有時是聽著那孩子低落地訴說著對父母的思戀……還有的時候,那孩子會因為某個人的逝去,難過得根本說不出話,盡管那只是個相識不久的人。
“我最近差不多就是這樣。”在嘰嘰喳喳了一通之后,那孩子便把話題拋給了祂,“你呢?Alex,你最近怎么樣?”
交流這種事情,語言的數(shù)量如果相差的太多就會變得尷尬,而且那孩子對于生活的描繪那樣生動,祂實在是不好意思摸棱兩可地用一句“我最近還好”搪塞過去;于是只好硬著頭皮把尚且為人時的經(jīng)歷從大腦的深處收拾出來,就像在檔案柜最高的那一格找一份泛黃的文件。
老實說,祂一直覺得作為人的自己過著一種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就像故國難覓生機的雪原,祂并沒有什么能凸顯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愛好,也沒有建立過甜美如石榴酒的親密關(guān)系,也不曾走遍廣袤的國土領(lǐng)略各個地方的風(fēng)土人情,祂只能說些“我今天一直在做實驗”,“我最近在忙著寫報告”這樣干癟得像陳皮的話。
“那你吃飯了嗎?”
“什么?”
祂愣住了。不如祂所料的那樣,那孩子并沒有放棄對祂寡淡生活的興趣,轉(zhuǎn)而繼續(xù)分享自己的故事,仍舊專心地注視著祂。
“你不是說你一整天都在搞實驗嘛,我聽說做研究的人總是很容易廢寢忘食,晝夜顛倒之類的?你有好好吃飯?”
“有的,我吃了……熏魚,土豆泥和腌黃瓜。”
祂有些生澀地吐出幾個食物名稱,盡管祂已經(jīng)不太記得它們的味道,不記得它們吃起來是油膩的還是爽口的,綿軟的還是酥脆的。
“好沒營養(yǎng)!”在如是批評后,那孩子好奇又關(guān)切地問,“那你有好好睡覺嗎?你不會就是在實驗室外邊兒放了一張折疊床,累了就上去躺一會兒吧?”
“倒也不會這樣廢寢忘食。”祂被外行人滿腦子夸張的想象逗得啼笑皆非,“我依舊會回家睡覺。”
有一就有二,在祂第一次按捺住敷衍的念頭時,就已經(jīng)注定要更誠實,更全面地將那早早被拋在身后的人生敞開來了,盡管一開始只有在那孩子提問的時候,祂才會回答,但隨著交流的疊加,祂開始主動接過話頭,然后慢慢地說起自己的故事,因為歷時久遠(yuǎn),他講得不算流暢,可那孩子總是安靜地等待卡殼過去,專心地注視著祂一張一合的嘴唇,就像大學(xué)課堂里總是坐在最前排的學(xué)生。
那份專注甚至給祂一種錯覺,祂講的不是枯燥冗長的工作,口味單調(diào)的腌肉和速食罐頭,陳舊得連紅磚都變得黯淡的老房子,冷寂得仿佛靈魂都要脫離肉體的寒冬,而是一個有著黃金宮殿和妙曼仙女的神話,一部記述賢人與神跡的《圣經(jīng)》。
真奇怪啊,祂早已習(xí)慣信徒傳唱祂的事跡,贊頌祂的偉力,可在面對那孩子發(fā)出一聲聲有些幼稚的驚呼時,祂卻感到受寵若驚。
夢境中的景象閃爍著,時而是那處長滿了黃桷樹,道路干凈平整,佇立著一棟棟白色建筑的大學(xué)校園,時而是支著一個個帳篷,豎著一根根旗桿,遠(yuǎn)遠(yuǎn)望去能瞧見一片寬闊校場的軍團(tuán)營地;孟柏,或者說透特獨坐在這片偶有變化的景色中,身上的裝束也隨之變化,時而穿著印著彩色潑墨圖案的T恤,時而又穿著外面罩著廣袖斗篷的亞麻衣裳。
“孟,你……”
“哎呀,Alex,你不用安慰我的,”穿著T恤的孟柏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努力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說,“奇跡嘛,我懂,就是要付出千辛萬苦才能實現(xiàn)的嘛,我再努力一陣就是了。”
他露出一個虛弱而牽強的笑容,就像被大雨淋濕了還要努力朝人搖尾巴的小狗。
造物主一時失語,一千句凝練了心理醫(yī)生專業(yè)素養(yǎng)的話語在頭腦中編織,但轉(zhuǎn)瞬間又統(tǒng)統(tǒng)被棄置不用了,最后祂選擇靜靜地坐在友人身邊,感受著他記憶中溫暖而舒適的風(fēng)吹過臉頰,聞著他記憶中黃桷蘭抖開花苞時散發(fā)出的清新香氣,看著一只只貓兒從灌木叢里翻出來,大剌剌地躺在道路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等著哪個學(xué)生來投喂撫摸。
除去這些先前已經(jīng)體驗過的,祂還感受到了新的東西。
烤面團(tuán)熱騰騰的麥香,教士令人心靈沉靜的誦經(jīng)聲,腌制海貨煮在粥里時慢慢煥發(fā)出的鮮香,由十來個帶著醉意的聲音和成的山野歌謠。
造物主心里微微一動,祂突然意識到,身邊的年輕人是如此地?zé)釔凵睿还苌碓诤畏健?/p>
盡管魔鏡的一問三不知固然很讓人低落,但在睡了一覺之后,透特差不多就把自己哄好了,他開始細(xì)細(xì)復(fù)盤阿羅德斯給出的為數(shù)不多的反饋,尤其是那句“這些問題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疇”。
【見鬼!當(dāng)時太失落了,搞忘了問它的能力上限!】
到了第二天,透特趕緊跑到收納阿羅德斯的帳篷前又排了一次隊,然后如期收獲了答案,即“真神之下”。
“真神?”透特的腦袋里瞬間飄過這兩個月來聽到過的一系列神的稱謂,趕忙問道:“你是說厄運女神,美神,亡靈之神那種的?”
他對這些稱謂的了解一方面是源于軍營中年長者的談資,另一方面則是源于他自身的探索——每殺死一只有著古老淵源的超凡生物,他都會動用“窺密”的能力去窺探它們非凡特性內(nèi)部由記憶和情感構(gòu)筑的微型世界,雖然有的記憶片段因為歷時久遠(yuǎn)變得模糊,但因為采集到了足夠的樣本,透特也算是較為完整地拼湊出了太陽神未出世之前,那些非人異族統(tǒng)治世界的歷史。
他幾乎就像是看3D大片一樣看過了許多驚心動魄的畫面并且唏噓不已……以至于并沒有意識到,半神層次的微薄神性實際上并不足以保護(hù)他平安無虞地了解這些隱秘。
“這是第二個問題。”慘白的字跡從鏡面上浮現(xiàn),“根據(jù)對等原則,在此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作為我解答第一個問題的報償。”
“噢,那你問吧。”
透特胸有成竹,通過事先打聽,他已經(jīng)知道慕西妮那副意味深長的表情是因為什么了——不就是這面鏡子會問“你是否迷戀有著寬廣胸懷并且能一把把你抱在懷里的年長女性”,“你是否會在洗澡的時候偷偷和其他人比大小”亦或是“你是否對梅迪奇抱有性幻想”之類令人尷尬的問題嘛!
據(jù)說阿羅德斯本來還要求在它問問題的時候,必須有兩個以上的人在場,但因為被梅迪奇威脅了,所以它不得不讓這“問答游戲”變成僅限于一人一鏡的私人環(huán)節(jié)——而此舉也使得梅迪奇又收到了一波“老大英明!”,“老大我要追隨你一輩子!”之類的贊美。
【幸好我目前既沒有特別明確的type,也不會無聊到和人比大小,更沒有對誰抱有性幻想!很好,無懈可擊!】
“你是否在某一瞬間產(chǎn)生了親吻自己從鏡面中創(chuàng)造的陰性半身的沖動?”
“欸?”透特的表情在一瞬間清空了,就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扇了一巴掌“啊……啊?”
“你為什么……你為什么會知道啊?!”
上一秒還覺得自己無懈可擊的少年人下一秒潰不成軍。
那是他的一個神話魔法,源于美少年納西索斯因為受到詛咒而迷戀上自己的倒影,最后溺水而亡,化作水仙花的故事;解析出其中蘊含的超凡真意后,透特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和自己一樣黑發(fā)紫眼,但魅力遠(yuǎn)勝于自己數(shù)倍的女性形象——她美好得就像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雕塑家聯(lián)手打造的杰作,即便是最為庸俗的凡人見了她也要屏息凝神。
因為神話原典的特殊性,這份吸引力對于透特來說更加強大,他就像納西索斯一樣,渴望突破那道水面,將那完美符合自身想象的虛擬愛人擁入懷中。
“警告:不能用問題回答問題。”空氣中響起細(xì)微的電流聲。
“……”
“…………”
“………………”
“對!但那又怎么樣?!”最終還是沒下定決心挨一道“晴天霹靂”的透特臉紅脖子粗地吼道,“我這個年紀(jì)……很正常吧!”
【而且那本來就是以我為藍(lán)本創(chuàng)造的虛擬形象!所以我這叫自愛,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