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歷第1年第1月第1日
“主歸來了。”
一開始只是“太陽”途徑的人們如是說,到最后所有人都如此篤信,奔走相告,歡欣鼓舞,原因無他,只是因為足夠多的神跡展現在大地上,就像一場場昭示著偉大存在重新蒞臨的巡禮。
有人說,在污染化作傾世毒雨,灑向赤裸裸的城鎮前,一片仿佛綻放出萬千光彩,又仿佛吞噬了萬千光彩的奇異海洋在天幕上浩浩蕩蕩地鋪開,阻隔了污染;
有人說,自己如同墜入冰窟的身體突然溫暖起來,而那些在傷口旁盤旋,吵得他腦子嗡嗡作響的蠅蟲也識趣地退去;
有人說,陰沉的天空突然落下了一場金絲般的太陽雨,被雨淋濕的人心靈變得平靜而積極,靈性也變得充盈又富余,似乎再戰一百場也不會感到疲憊……
那當真是一個無比美麗的黎明,如果能看到它的人更多一些就好了,不過按照祭司們的說法:“凡信主的,凡守戒的,肉身消亡并不意味著歸入虛無,他們的靈魂將在光輝萬丈的神國里永存”——所以他們應當是能夠看到的吧?我希望是這樣。
總而言之,“太陽神歸來”這件人類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也是異族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盡管后者為了推遲甚至是杜絕這件事的到來做出了諸多圖謀,但都像垃圾一樣被清掃掉了(有的是像頑固的污漬一樣大力擦洗了幾遍后才被擦掉),而被破壞的兩宗最大的陰謀,莫過于不死鳥始祖的復生和深淵之門的降臨。
說個題外話,我隱隱有種感覺:“不眠者”這條途徑越往上走,對死亡的馴服程度也就越高,死亡將不再是物質和精神的終結,而是一場稍顯漫長的冬眠;照這個邏輯,作為曾經的頂端,不死鳥之祖在棺材里做個仰臥起坐其實挺合理的。
對祂來說重點可能不是復活的操作,而是這件事發生的時機——祂應當是想尋一個最風平浪靜的,不會被仇敵干擾的時機。
可惜的是,在祂的嗣族終于確信了太陽神一時半會管不了現實世界,壯著膽子打算“大變祖宗”的時候,人家又回來了,嘖嘖,這可真是不趕巧呢。
所以還請繼續回去躺著吧。
另外,太陽神發布了一道神諭,說自此世界將步入新的紀元,這將是一個屬于人類的紀元,而為了紀念這不同于以往的新紀元,舊的歷法被革除,新的歷法將建立。
這個歷法被稱為“光之歷”,而我寫下這則日記的時候正是光之歷的第一年第一月第一日。
仔細想想,這個本來應該很有紀念意義的日子,似乎和以往并沒有什么不同。
甚至還要更忙一些!
就算有慶典什么的那也絕對是明年的事情了,戰爭過去了還有一大堆掃尾工作要做呢!亡故者的家屬需要慰問撫恤,受損的城邦需要重新修建,生出異心的家伙需要敲打兩下,而且我聽說這次事端也暴露出了一些內部漏洞,亟需肅整,不少人都得被革職,情節嚴重的甚至還會被判處絞刑或閹刑。
雖然上述刑法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無疑是殘酷的,但一想到先前跟各種危機跳貼面舞的十多個小時,我就一點也不想憐憫他們,而且我也沒空憐憫他們,因為我今天下午就得出去跑外勤,連著跑四天,第五天的時候還得趕在中午前回來述職!
說真的,我怎么連大學都沒念完就開始上班了呢……光是想起還有三年的大學生涯沒有虛度就被一腳踢到了異世界就覺得好虧噢。
半個月后。
不得不說,重大的際遇有時候真的能改變一個人,透特的隊員,獵人古爾巴哈正是典型案例:自從歌陵一戰,在生死邊緣徘徊一遭后,這位獵人誓要在各個方面奮發圖強,絕不再為一點天賦沾沾自喜,并懇請透特嚴厲無情地鞭笞自己,直到他完成質的蛻變。
“這樣嗎……”透特審慎地問道,“那你想要多嚴厲無情?”
雖然在古爾巴哈剛剛加入小隊的時候,他指導和矯正過對方的持械格斗術,但也只動用了一些“格斗學者”的能力,而古爾巴哈現在的意思是希望他展現一些更高層次的,更強大的,也更危險的非凡能力。
“像狂風驟雨一樣嚴厲無情!”
古爾巴哈神色堅決,毫不遲疑地回答,這份覺悟打動了透特,是以接下來的每天他都會盡量擠出時間,給予這位隊員一頓夾雜著“太慢了”,“力量還行,但毫無精準可言”,“這種程度的陰謀只能算小聰明”等諸多呵斥的抽打。
“今天就到這里吧。”
在古爾巴哈又一次倒在地上氣喘吁吁,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的時候,透特說出了這句話,打算去拉他。
“好……嗬……好的……老師……”
透特身形微微一僵,這個稱呼突然刺了他一下,這是古爾巴哈第一次這么叫他。
他久違地想起自己穿越來這個異世界前的身份,一名大一的師范生;如果自己這三年是在地球度過的,那現在就該是擇業就業的時候了,他大概會去某所中學實習,成為一個個家長和學生口中的“孟老師”,過上被教案,作業,考試卷子,紅色簽字筆,家長的電話圍繞的生活。
興許是心血來潮,他試著構想那本該過上的,但如今卻遙不可及的人生,他本來以為這段假想的人生會像被云霧籠罩的山脈那樣模糊,卻訝異地發現它其實有著諸多細節:有個學生會把所有選擇題都選上A,一看就是在敷衍了事;在批改以“動物保護”為主題的作文時,有個奇葩洋洋灑灑地論證“熊貓之所以會滅絕是因為吃得太多”;跑操的時候有個女學生來了月經,一點紅色從灰色的校服褲子后滲了出來;有人在英語課上偷偷寫化學作業,時不時朝講臺上瞟一眼……
他甚至知道那個偷偷寫作業的學生是在為配平方程式冥思苦想,直到他站的近了,影子投在作業本上,那學生才反應過來,驚慌地抬頭。
【不,等等……這真的是“想象”嗎?這到底是……?】
明悟和迷茫交織在一起,兩個截然相反的聲音在透特的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說“你應當順應自己好奇心和求知欲,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個聲音說“可萬一得到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呢?蒙在鼓里也是一種幸福”。
這兩個聲音各有各的道理,透特為難起來,心中升起一股罕見的退意,說來也怪,他可以咬牙克服在這個異世界遇到的種種不適和困難,卻無法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想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似乎這個看似無害的問題背后,藏著一個無法咽下的苦果。
“隊長!”
古爾巴哈提高聲音叫道,這樣的招呼平平無奇,但此刻卻讓透特感到如蒙大赦,令他從心靈之戰中抽出身來,重新專注于現實世界。
“隊長,我們商量個事行嗎……”古爾巴哈借著他的手站起來,“能不能不要突然就面無表情,還一句話又不說,搞得我總要猜是不是哪里冒犯你了。”
“啊?行吧。”透特有點哭笑不得,心想我難道看起來是個嚴肅的人嗎?
“還有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叫你老師?”
“我無所謂,你想叫就叫唄。”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同時慢慢朝軍醫的住所走去,談話之間,透特似乎聽到了一聲飽含無奈的嘆息,那嘆息像是從天邊傳來,又像是從心底傳來,他疑惑地張望了兩下,但一無所獲后便沒再放在心上,連著剛剛的心靈之戰一同拋諸腦后。
這三年來,這樣的心靈之戰他已然經歷過57次,每一次都無疾而終。
除了力量方面的修煉,在文化方面的鞭策也在齊頭并進。
就在透特把古爾巴哈送到軍醫那里后(軍醫都對此見慣不怪了,在以上場景重復到第三次時直接教他們怎么配最基本的跌打損傷藥物),打算回帳篷批改一下他的精靈語作業時,一個人挑開帳篷的簾子走了出來——是蘭狄·亞伯拉罕,他穿著帶兜帽的斗篷,斜挎著一個插著幾支長長羊皮紙卷的布包,一副風塵仆仆,來去匆匆的樣子。
“地圖放在你桌子上了。”蘭狄沖透特點了一下頭,眼看就要拉開一扇空間之門,去往別處。
“等等,”透特急忙叫住他,雖然他平時并不是什么愛干涉他人行程的家伙,但他很難忽視蘭狄那張長著青色胡茬的憔悴面孔——要知道這位學徒一向很注意保持面孔的潔凈,“你最近有好好休息嗎?”
蘭狄頓了一下,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
“我覺得忙起來會安心一點。”
說完這句話后,他就開門走了,透特其實隱約能猜到他這種自我壓榨的狀態是因為什么。
最開始那些在十七個或大或小的城鎮村莊爆發的災禍昭示著有關部門的嚴重失職,負責內部防御的官員在事后第一時間接受了盤問調查,接著牽連出了一連串腐敗和瀆職的丑聞:有的人為了攫取利益,選擇對一些本該嚴肅對待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的人為了給政敵扣屎盆子,選擇推諉掉無法兌換成閃亮勛章的職責——而這一切被善于窺視人性陰暗面的惡魔看在眼里,加以利用。
在意識到明晃晃的入侵無法撼動人類的勢力后,他們選擇了更迂回,也更險惡的方式。
蘭狄·亞伯拉罕的幾位親戚亦在上述人群之列,盡管慎密的調查證明蘭狄本人的一清二白,但對于一個重視家族榮譽感的人來說,這種劣跡就像潔白斗篷上的污漬一樣扎心扎眼。
【他就是人太好了,好人總會被額外的愧疚感束縛。】透特在心里下了判斷,【要知道那些真正犯了錯的人壓根不覺得愧疚,還一門心思從別人身上找借口,什么惡魔太狡猾啦,同僚不配合工作啦……想起來就想給他們兩耳光!】
基于先前那段連一秒鐘都不敢耽擱的救火經歷,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至于透特為什么會對那些可鄙的嘴臉那么清楚,是因為先前借出了幾個“真話木偶”來幫助審訊工作,這個小玩意兒會讓說謊的人身體發生任意畸變,審訊官將木偶還回來時跟他叨了兩句——他說起那事的表情就像吃了什么臟東西。
【過兩天約他一起聽歐律比亞嬤嬤講經吧,以他的虔誠應該不會拒絕,而且對于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宗教情感對解除心結似乎格外有效。】
而且他也很久沒去拜會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婦人了,自從歌利亞離開后,他總會下意識地去見一見那些上了年紀的熟人。
【好了,接下來該專注于我自己的事情了。】
透特展開蘭狄放在自己桌上的那張地圖,往其中注入靈性,那些或密或疏線條就聳立起來,形成了袖珍版的山脈,河流,平原的,其間閃爍著三十來粒星光,光芒所在之處,便是有事件需要解決之處。
“戰爭之紅”軍團亦分出人手加入了戰后重建工作,這些人手被大致分為兩組,一組負責搜集情報,將需要解決的非凡事件信息編寫到特制的地圖上,一組則根據這些情報,到實地去解決這些事件——蘭狄屬于前者,透特屬于后者。
“嗯……被落石阻塞的道路……頻繁的流產……會攔路的圍墻……病變的農作物……”
透特用手指去觸碰那些星光,一條條簡略的信息涌入他的腦海,在快速瀏覽了一遍任務詳情后,呼喚起自己的靈界信使。
“密斯提,去找斐瑪,阿道福斯,戈蒂耶和埃本,叫他們上午十點到我的帳篷里來,把這些任務分一分。”
為了有效進行戰后重建工作,軍團從各個小隊分別抽調了些人手,建立了一個戰后重建小組,而擁有多樣能力和多面知識的透特被任命為組長,為了方便協調管理,他又確立了四個副隊長。
一陣陰風吹開門簾,拖曳著黑色紗幔的靈界生物飄然離去,像一團在清水中化開的墨——在這個電報,座機,手機尚未發明出來的時代,他的協助讓從二十一世紀而來,習慣了高效通訊的透特感到不少慰藉。
【啊,說起來以前還因為想再快點兒,想要向梅迪奇求取一些“心靈溝通”的能力在日常使用,然后被嚴厲教訓了來著。】
他被教訓的原因倒不是“為了方便就向天使請求賜予實在不夠敬畏”,而是戰爭主教的“能力分享”并非免費的午餐:因為“獵人”是一條象征著紛爭與動亂的途徑,受分享者的精神往往會受到“紛爭欲望”的侵襲,這種精神異變不會立刻凸顯,但如果沒有通過戰斗及時紓解,就會成為失控的隱患。
總而言之,紛爭的力量最好用于征伐之事,若是用于日常瑣事,就像是用火炬去燒斷衣服上的線頭,容易危及自身。
光之歷第一年第一月第十八日
有句話叫生活處處是驚喜,但在神秘世界,這句話應該改成“生活處處是驚嚇”。
這次帶給我驚嚇的是一個年幼的神話生物,他,或者說祂是我在出外勤的時候碰到的——在戰后重建工作中,外勤幾乎占80%,事實證明在外面跑的多了,難免會遇到各種奇奇怪怪的事物。
我們戰后重建小組一般是在上午分享情報,準備物資,下午兩點的時候便三三兩兩地出發了,我也一樣,只不過是獨身一人——畢竟我的“神秘再現”本就適合應對復雜多樣的情況,如果非要和人相互照應,反而是一種對時間和人力的浪費。
我也有琢磨這種想法是不是有點飄了,于是碰見慕西妮的時候跟她隨便提了一嘴(她是個很有主意的人),她表示如果我非要跟另一個人組隊行動,那個人大概率會成為無事可做的擺件(當然如果我想偷個懶的話也可以主動當擺件的,但在工作時間無所事事會讓我感到焦躁,我更傾向于開足馬力把事情盡早做完,然后回營地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總之,我將自己踢出了“組隊照應”的范疇。
我要解決的任務有仨,一是弄清楚一個鎮子里一條會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巷子是怎么回事,二是清理一堆堵塞商道的落石,三是讓一塊干涸龜裂,寸草不生的土地重新變成可用耕地。
第一件事很簡單,在回收了一件“學徒”途徑的遺落物品后異狀就暫且消失了(之所以說是“暫且”,是因為有的神秘學現象會在蟄伏一段時間——這個“一段時間”短則一兩月長則三五年,后續還得再觀察一下);第二件事更簡單,因為那些落石只是激戰造成的余波,本身并不含神秘學因素(先前我還在猜是不是有石像鬼之類的生物作怪),全部轟成渣滓然后清掃就沒事了。
有點麻煩的是第三件事。
管理那塊土地的小吏告訴我,曾經有耕種者舉行過豐沃的儀式,讓土地有了些綠意,可就在農民們打算將雜草燒掉,播上作物的種子時,發現草葉已經變得枯黃萎靡,土地也像被太陽一連暴曬了六十多天似的干涸開裂——以上過程重復了三次,據說儀式流程每一次都搞得比上一次嚴謹,但次次結果都一樣。
那位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學藝不精的耕種者最后請來了他的老師,一名“德魯伊”,德魯伊老師用“泥土潛行”的能力去到了地下查看,結果狼狽地逃竄出來——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遭遇了什么,只說是遇到了“一團很亮,很燙,竄的很快的東西,如果不趕緊跑怕是要被那玩意兒糊一臉”。
這就是我接這個任務前發生的事情,按照情報人員的推測,這位德魯伊應該是遇到了某種自然靈,那個自然靈將這塊地劃成了自己的地盤,會對任何侵入領地的行為做出強烈反應——基于這種推測,我在來之前帶了一個專防高溫和爆炸沖擊的捕獲容器,因為直接把它打一頓后驅逐,它保不準什么時候又會悄悄溜回來擾民,還不如帶回去給靈巫看看要不要用。
清退了無關人員后,我召喚出“泥田坊”(按照神秘世界的標準,它應該也算是一個自然靈),讓它包住我慢慢往地下沉去,在沉了大概八十米后,原本昏黑的地底出現了一點火星似的亮光,穩定地朝四周散發著熱量——也難怪這塊地一直荒著了,畢竟沒有植物能忍受自己的根被烤著。
姑且先叫這個自然靈“地心之火”吧。
泥田坊本能地不想接近,畢竟它是一團濕潤的淤泥,如果被熱量蒸干了水分,它就會失去自由變幻的形體,但考慮到德魯伊“竄的很快”的描述,也只能先委屈一下它了——我是打算讓它將身體在地下延展成一個殼子,斷絕掉地心之火逃竄的可能。
就在我剛要掏出捕捉容器的時候,變故陡生,地心之火的光芒陡然變得刺眼,散發的熱量也變成了剛才的好幾倍,令泥田坊的軀殼頓時從濕滑變得干硬——我發誓我的意圖藏得很好,絕對沒有做出刺激它的動作!
但我的眼睛很快告訴我它在瞎激動什么:有一股難以抗拒的強大力量從地面上傳來,將地心之火鎖定住——就跟那個叫“黃金礦工”的4399小游戲里的鉤爪一樣,抓住了就縮回去。
于是我回到了地面上,不出所料地看見了那個抓捕者。